俄烏超限戰:鏡頭表演、社交媒體與加密全球化

摘要:導言2022年2月,我們正在見證一場不再局限於“傳統軍服戰爭”的烏俄爭端。在哈爾科夫的步兵戰車與自行火砲之外,通信網絡、攝像鏡頭、社交媒體、加密貨幣開闢了cyber空間超限戰的戰場。在對“超限戰”概念的詮釋中,喬良指出:戰爭的“泛化”是未來必然的結局,網絡戰、資源戰、媒體戰、金融戰、 …

導言

2022年2月,我們正在見證一場不再局限於“傳統軍服戰爭”的烏俄爭端。在哈爾科夫的步兵戰車與自行火砲之外,通信網絡、攝像鏡頭、社交媒體、加密貨幣開闢了cyber空間超限戰的戰場。

在對“超限戰”概念的詮釋中,喬良指出:戰爭的“泛化”是未來必然的結局,網絡戰、資源戰、媒體戰、金融戰、文化戰,這些領域都將是未來激烈白熱的戰場。顯然,這樣的論斷如今已得到證明。

對於烏俄地緣政治、民族問題、政客利益等傳統議題的分析,前人之述備矣。本文將基於網絡社會學的視角,對加密全球主義在此衝突中扮演的角色進行論述。

社媒網絡的信息游擊:從Marcos 到Zelenskyy

上一個千年之交,曼紐爾·卡斯特在其《認同的力量》中分析了信息網絡在社會運動中的作用,彼時的背景是全球化中少數利益者的單邊邏輯激起了以“認同”為基礎的抗拒。

作為網絡社會學家,卡斯特敏銳地捕捉到“網絡”的邏輯正在深刻改變全球的政治鬥爭,其中典型的案例,即是被卡斯特稱為“第一場信息化游擊運動”、為維護瑪雅人利益而爆發的薩帕塔鬥爭。

薩帕塔運動領導人Marcos深諳社會學與傳播學的打法,用互聯網媒體搭建起溝通的橋樑,用獨特的服飾設計——面罩、煙斗構建起革命者大眾化的形象,這一形象連同振奮人心的運動宣言,在互聯網廣為傳播,重塑了認同的來源:反抗不是因為單一的種族,而是因為共同的處境。卡斯特評論道:“在這種新的世界秩序裡,信息是最有價值的商品,而同樣的信息能夠比子彈更有殺傷力。”

在二十八年後的今天,我們在烏俄衝突——具體而言是澤連斯基領導的烏克蘭反抗運動中,看到了昔日薩帕塔運動的信息網絡戰術:基於互聯網的分佈式、多向度、實時性網絡傳播結構,社交媒體用公開、開放的信息流塑造了全球圍觀的“在場感”。在《表象即本質,表演即戰爭》一文中,施展老師對此機制有具體的論述。

澤連斯基和烏克蘭軍方一號人物&普京與俄軍核心人物

不同於坐在克里姆林宮孤獨地豪賭國運的普京總統,身著防彈衣的澤連斯基在自拍鏡頭前用政治表演啟動了全國乃至全球動員。澤連斯基通過他演員的直覺,調動鏡頭讓全球民眾看到了烏克蘭的鬥爭,輔之以推特上的高頻率文字更新,以及烏克蘭前線士兵第一視角的錄像,在社交媒體上引發越來越多的共情。

據英國廣播公司(BBC)28日報導,一個社會學小組針對2000名烏克蘭民眾進行了民意調查, 91%的受訪者支持澤連斯基。聲援烏克蘭的力量在社媒空間演化為一場信息游擊戰,它很難被撲滅,此起彼伏,烏克蘭的宣傳讓喜劇演員澤連斯基成功出演了悲情的英雄。

而我們必須意識到,社交媒體讓這個時代變得眾聲喧嘩,催生了赫克托·麥克唐納所言稱的“後真相時代”——訴諸情感與個人信仰比陳述客觀事實更能影響民意的狀況。不同人所持的鏡頭對不同的故事取景,每個故事都有多面性,存在多個“競爭性事實”。

我們會因此感到困惑:烏克蘭稱俄羅斯襲擊平民,但俄羅斯稱是烏克蘭自己襲擊自己平民,而後拍攝照片轉嫁俄軍,到底哪一方是真相?就算有民眾在場,這些分佈式的信息源是不是真的反應了事情的全貌?

片面真相與人造真相無一不是信息發布者立場的表徵。因此我們看到新浪微博與Twitter、Reddit呈現出輿論的兩極分化,且各自似乎都有信息與證據來支撐自己的判斷, 不同的陣營在這些聲音中識別出“他者”與“自我”,在社媒平台上分化出這場烏俄戰爭的“競爭性真相”。

社媒輿論的爭奪固然是烏俄超限戰的一方戰場,但烏俄衝突的深刻意涵顯然不止於此。加密的介入,是烏克蘭反抗運動相較於過去戰爭的全新變量。

加密貨幣實現了價值在全球網絡中的自由流動—— 貨幣可以無視銀行的賬戶限額、越過民族國家的疆界,圍繞某一特定的共識聚集起來。在烏俄戰爭中,加密貨幣在動人心魄的局勢變化中實現了自我表達,人們因此發現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命題—— 在關涉到國族命運的全球政治衝突中,區塊鏈與加密貨幣將以何種形式作出回應,成為價值認同的有力載體?

貨幣網絡的全球動員:“以太坊是中立的,但我不是”

  • 作為最後資產的加密貨幣

在此之前,我們會擔心加密貨幣的波動性,認為它是某種投機的、高風險的資產,這樣的認知有其事實的基礎,但在此事件中,我們會發現加密貨幣是個體真正能夠掌控的財產,這種安全性的保障是區塊鏈底層邏輯賦予的。在這樣的極限境遇中,加密貨幣的技術本質才體現出來。

對於烏克蘭民眾而言,傳統的金融體系在戰亂中已無法正常運轉,個人財產隨著信用卡的失效而無法提供基本的生存保障——@usleepwalker在推特上分享了自己的遭遇。我們看到“crypto is the only money I still have”這句話時,是否會感慨良多?

推文內容@usleepwalker

同樣地,在現金系統也無法正常使用的條件下,在烏克蘭的丹麥記者用比特幣支付成功購買了一輛汽車,加密貨幣成為某種意義上“最後的貨幣”。

加密貨幣正在成為烏克蘭民眾的安全所繫:根據forkast的報導,從2月24日到2月25日,Kuna交易所的加密貨幣交易量出現激增,越來越多的烏克蘭法幣被兌換為加密貨幣。

Kuna 交易數據

Source:forkast

當烏克蘭在加密貨幣中看到機會時,俄羅斯也在加密貨幣前思考自己的歷史選擇。根據彭博2月27日消息,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SWIFT)國際結算系統表示,將根據法律指示遵守相關製裁俄羅斯的規定。

由西方國家主導的SWIFT在過去把控著國際支付的命脈,作為金融的核武器,用它進行製裁固然會對受制裁的一方造成巨大損失——例如美國曾用SWIFT制裁使伊朗的石油出口貿易遭遇重創,但以SWIFT為武器,也在破壞其自身所賴的國際金融系統,將迫使替代方案、乃至更優方案的出現,從而消解它的貨幣體係與支付基礎。

有媒體聲稱:西方對俄羅斯實施的金融制裁措施將變得越來越容易被規避,部分原因是俄羅斯正大量採用加密貨幣。

如此看來,加密貨幣不僅是烏克蘭的最後資產,也是俄羅斯的最後資產。

對此,烏克蘭數字化轉型部正在向八家加密貨幣交易所(Coinbase、幣安、Huobi、KuCoin、Bybit、Gate.io、Whitebit,以及烏克蘭交易所Kuna)發送正式信函,要求它們停止為俄羅斯用戶提供服務。三月一日,美國當局也公佈新政策,要求幣安、Coninbase等六家加密貨幣交易所阻止俄羅斯逃避制裁。新法規禁止“任何逃避美國製裁的交易,包括通過使用數字貨幣或資產或使用實物資產”。

烏克蘭、美國對加密貨幣交易所施加製裁壓力

Source:Coindesk

來自主權國家對CEX的新要求,正在擴大對俄羅斯的製裁範圍,但只會加劇人們對中心化實體的不信任,因為後者只是把加密貨幣服務當成了強權的工具。

加密貨幣交易所是資產從傳統法幣過渡到鏈上所有權的一個通道,但CEX是中心化的“加密企業”,受制於所在國的政治安排。在烏俄爭端中,這些企業能保持中立,不像Dmarket那樣傷及無辜實屬不易,而這至多是一種道德上的壓力所致,我們本不應該對CEX抱有“去中心化”理念的幻想。

加密貨幣在各個階層中吸納著信徒——從急於轉移資產的資本家與權貴,到擔心財產安全而用加密貨幣保障生命存續的平民,莫不如此。 DEX,例如Uniswap協議,才是這個系統裡真正具有變革意義的基礎設施。

如果在一個更高的層面看待全球金融秩序的演變,加密貨幣甚至會是任何一個對現行體係不再信任的實體最後的資產。正如卡斯特在上一個千年終結之際所描述的那種對“特定形式的全球化”的反抗。倘若國際社會(真正的全球公民,而不是西方世界)充分意識到現行的金融體係也只不過是某一方單邊邏輯在全球的霸權擴張,那麼隨著基於區塊鏈的解決方案被提出,舊秩序或將在穩定幣走向歷史舞台時黯然落幕。

  • 作為捐助款的加密貨幣

以往信息戰的結果無非是影響民意調查,從而為國家的政策或軍事行動提供民意基礎。但在烏俄戰爭中,澤連斯基“鏡頭政治”的信息戰術所觸達的對象,與以往相比發生了變化——在屏幕後的我們,手裡的數字移動端不僅有藍色的小鳥,還有火紅的狐狸。

澤連斯基的政治表演是一場基調沉重的網絡直播帶貨,加密貨幣捐款正式介入當代戰爭,“鏡頭政治-民眾情緒-用錢投票-干預現實”的傳導機制就此確立。

2022年2月26日,烏克蘭政府官方宣布接受加密貨幣捐助。一個主權國家宣布接受全球的加密貨幣捐贈來應對戰爭,無疑是繼薩爾瓦多承認比特幣為法定貨幣後的又一歷史性事件。

Ukraine 官推發布的捐助地址信息

在民間,以游擊隊式示威和批評普京而聞名的朋克樂隊Pussy Riot前幾日宣布,要為人道主義團體“普羅里斯卡(Proliska)”和基輔的非營利組織“Come Back Alive”等民間團體籌集資金,因此成立了“UkraineDAO”。

UkraineDAO 網站

在短短幾天內,UkraineDAO的推特關注人數已達到12.4K。在UkraineDAO的discord社區,同樣也聚集了支持烏克蘭的力量,人們可以貢獻時間、信息、藝術,力所能及地為慈善行動做貢獻。 UkraineDAO在party.bid上發起以太坊眾籌,競拍以烏克蘭國旗為內容的NFT。 2月27日凌晨兩點,UkraineDAO才籌集到12.15ETH,而在2月28日晚,來自2000多個不同地址的資金使得bidding pool達到1360ETH。

眾籌情況27日與28日對比

金融社會學家Zelizer在《金錢的社會意義》中指出貨幣的“qualitatively heterogeneous”特性(定性地異質性),這一概念旨在說明貨幣不是冷冰冰的數字,而是蘊含著不同的文化與社會層面的價值差異。

Zelizer試圖說明:貨幣看似是同質化的,通過齊美爾所說的“夷平效應”將日常生活中的非物質性價值變得可計算,但貨幣存在於社會,它是被社會建構與塑造出來的——由於它的用途、動機,以及與社會關係、人際情感的關聯,同一幣種的貨幣也會分化為“不同的錢”。

vitalik 在推特上的表態

對於加密貨幣同樣如此,加密社區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展開對烏克蘭的人道主義援助。如vitalik所說:“以太坊是中立的,但我不是。”用於捐助烏克蘭人民的ETH,蘊含著強烈的道德倫理訴求,以0x開頭的字符背後是鮮活的人,無數個以太坊地址向烏克蘭發送的ETH,因而成為“有所不同的ETH”。

從認同網絡到行動網絡

互聯網只實現了信息的全球化,而加密(crypto)實現了價值的全球化。在社媒網絡與加密貨幣網絡的支撐下,和平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價值立場正在轉化為無數個體的行動。

通過社媒網絡,個體能夠接收到必要的信息(儘管它們很可能是偏頗的),形成自己的態度與立場,但在傳統環境下,這種態度很難轉化為切實的行動與政治參與,我們普通人其實做不了什麼。但區塊鍊網絡的點對點支付特性,讓築基於此的加密貨幣提供了一種行動力。如David Phelps所說:web2貨幣化了規模(scale),web3貨幣化了激情(passion)。

David Phelps 的推文

對於加密一代的年輕人來說,以前我們只能通過紅十字會(Red Cross)等大型慈善機構捐款,但現在每個人都可以做點什麼,我們不再束手無策:通過加密貨幣,我們哪怕一點點的“關心”,都能對某時某地的事件施加影響——“豈能因聲音微小而不吶喊”。

對於現代民族國家來說,通過加密貨幣進行全球籌資,將深刻改變未來一個政治實體的行動邏輯:看得見的邊界、藩籬正在消弭,看不見的人心、民意、認同將決定它在全球範圍內對資源的調動能力。加密貨幣正在把現有的全球治理推向歷史的一種全新的可能性。

加密貨幣的底層邏輯是反民族國家的,對中心化的金融體系的抗拒早已被中本聰寫在了比特幣的創世區塊上。加密貨幣網絡的節點准入是空前自由的,這意味著強權的箝制、中介的膨脹都難以找到發揮作用的權力空間,“流動的權力大於權力的流動”。

Permissionless的特性指向的是全球化,準確來說是全球主義在加密時代的自我實現。無國界的貨幣媒介隱喻著無國界的利益共同體。這個全球性的共同體不僅需要加密貨幣作為它的經濟基礎設施,還需要更廣泛意義上的token作為它的認同載體,乃至以DAO的邏輯為其邏輯,以web3的生態為其生態。在此之中,唯一的變量或許就是每一個個體所選擇的價值立場。

結語

烏俄戰爭發生在一個不同於過去的時代語境下,社交媒體、鏡頭政治、全球通訊網絡與加密貨幣正在重新詮釋當代政治衝突。如《且介亭雜文末集》裡那句“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這是無形的戰場,也是離個體最切近的鬥爭場域。

如果能通過賦予個體一種切實的行動力,將“與我有關”從一種意識轉化為一種結果,從而助推自由立場、正義話語與和平力量,這或許就是加密全球主義最崇高的理想。

Reference

[1] Bloomberg Wealth.Crypto Billionaire, Pussy Riot Join Effort to Give Ukrainians Money.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2-02-24/ukraine-is-using-crowdfunding-to-raise-money-for-its-military-in-war-with-russia?

[2] Coindesk. Ukraine Asks Binance, Coinbase, 6 Other Crypto Exchanges to Block Russian Users. 2022.

https://www.coindesk.com/policy/2022/02/28/ukraine-asks-binance-coinbase-6-other-crypto-exchanges-to-block-russian-users/

[3] 認同的力量[M].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曼紐爾·卡斯特(ManuelCastells)著,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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