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但願只是一種可能而不是現實

原文標題:《但願只是一種可能,而不是現實》

當下,“元宇宙”成為產業圈、創投圈和文化圈中炙手可熱的概念,引發廣泛關注,眾說紛紜。作為當代技術匯聚發展的產物,元宇宙不僅能加速智能革命的進程,還可能帶來深刻的社會變革。人文學者亟須對其加以“如其所是”的認識。

從去年下半年以來,有一大批人經常向我談到元宇宙。他們是作家,批評家,哲學家和騰訊、新浪等門戶網站的高管,似乎都是這個時代的精英人士。有兩點給我深刻的印象,一是他們的神情既興奮又迷惘,二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向我講清楚什麼是元宇宙。起初,我對這個詞並沒有放在心上。這個時代太多的新名詞都如過眼煙雲,尚未與我們的經驗產生深度契合,詞與物的關係尚未建立,就已經消失了。我們身邊有著太多對新事物、新詞語感興趣的人,雖然他們和我一樣,過的還是陳舊的生活。更多的時候,我觀察到的所謂新事物、新詞語,就像看冬奧會開幕式,感受到的是用各種新科技手段,在真實的鳥巢營造出一個虛擬社區,而在這個社區裡呈現出的卻是古老的詩意、習以為常的慾望。這個鳥巢對鳥來說是不是一個元宇宙?如果你說不是,那麼我要問,你不是鳥,你怎麼知道鳥沒有宇宙、元宇宙的概念?隨著談論這個話題的人越來越多,我終於開始留意這個詞,並且考慮這個詞與我的專業有什麼關係。

應該說,這個概念由小說家首先提出,完全沒有超出我的意料。只有小說家才會用想像的方式描摹出這樣的圖景,他們習慣於描摹想像中的末日圖景,也習慣於描述想像中的未來世界。在中國,從遠古神話,到先秦的《山海經》,到後來的志怪小說,再到後來的唐傳奇,小說給人提供的就是一個虛擬空間。這個虛擬空間最初由許多人共同完成,到《紅樓夢》,小說完成了從集體寫作到個體寫作的轉變。而這個由大觀園所構築的虛擬空間,是曹雪芹背負著集體意志去完成的,它上天入地,儒道釋齊全,又掛滿了塵世佈景。曹雪芹說,他寫《紅樓夢》只是要懷念幾個年輕的女子,現在,那些年輕女子全都在小說中復活了。因此,小說的一個重要意義就是能夠給人提供一個超越現實,對人物關係進行重新編排,對生死因果進行重新編碼,對人物與現實的關係進行重新組合的沉溺式想像空間,它代表人類逃離現實、反抗秩序、冒犯倫理、消弭真假的願望。它給真實的世界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小說家手中的那支筆就相當於腦機組合的電源連接線。小說與現實的關係從來都不是對立的關係,它們呈現出一種有意味的既交叉又平行的關係。換句話說,只要你寫作,只要你閱讀,只要你思考,你就生活在真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現實世界與可能世界的界面上。讀者從閱讀中獲得一種虛構性承諾,而作者也從這種虛構性圖景中獲得一種替代性補償,在某種意義上,他們都以此作為自己生命的支撐。

但是,現在被人們所廣泛談論的元宇宙又超出了我的這些理解。我的直觀看法是,人們所談論的元宇宙,相當於把人們限定在小說、戲劇和電影當中,使人們完全置身於一個虛擬的世界、可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再也不存在錢鍾書所說的中國古典文學的三個主題,所謂登高望遠、在水一方、暝色起愁。因為這三個主題都涉及空間和時間的距離,涉及身份的限定和如何從對方那裡認識自己,也涉及我們如何理解我們身處其間的歷史和我們所經歷的現實,涉及愛、責任、背叛。某種意義上,這也是由這三個古典主題演化而來的所謂現代主題,即在古典和現代之間仍然有一種延續性。事實上,這不僅是中國文學的主題,也是西方文學的主題,甚至可以說是從神話故事延續至今的主題,進一步說,這是從女媧摶土造人、上帝創造世界以來人之為人的主題。

現在,在一個所謂的元宇宙裡,這個主題要被徹底改寫了。那麼,在此種情形下,人還可以稱為人嗎?如果元宇宙所構築的圖景得以實現,文學還可以稱為人學嗎?寫過《玫瑰之名》的艾柯曾經討論過,通過互聯網,通過無數鏈接,來創作一個超級的開放文本的可能性。他認為,創作這樣一個文本是可能的,是完全可以實現的。但他隨後提出一個疑問:在這樣的超級文本中,作家在哪裡?作家的個人風格在哪裡?一個作家有自己的修辭,風格是其存在於世的證明。所以,他要否定這種寫作,認為它是毫無意義的。在一個被很多人熱衷談論的元宇宙裡,當一個人既可以是老人,也可以是孩子,既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既可以是施虐者,也可以是受虐者,這個人到底是誰?他的自我意識在哪裡?他還有沒有一個真實的自我?文學作品是一個虛構產品,當我們寫作和閱讀的時候,我們當然可以既是阿Q又是假洋鬼子,又是吳媽,我們通過這種虛構的文本確立自我意識,在真實生活中尋找生活的意義。但如果你在生活中既是阿Q,又是假洋鬼子,你真的認為這有意義嗎?這難道不是我們所見到的最不人道的圖景嗎?

我想說,當我們談論文學的時候,我們談的是元宇宙。但是,當我們談論元宇宙的時候,我們談的不是文學,不是人的文學。但願這個元宇宙永遠只存在於人們的談論當中,只是一種可能,而不是現實。我在《應物兄》裡寫過一句話,談的是科學的思與人文的思的區別——科學的思是因對象的召喚而捨身投入,人文的思是因物外的召喚而抽身離去。我理解某些朋友在我們這樣的語境中,對元宇宙相關問題的捨身投入,我從中看到了他們對現實的態度。但是現在,我應該抽身離去,與這個話題拉開距離,因為我還是願意生活在真實與虛擬的界面上,因為那才是人應該待的地方。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794期第6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作者| 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 李洱

圖片|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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