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也許是薩爾瓦多這場比特幣實驗最好的結果,該國前央行行長阿塞韋多說:“如果《比特幣法》獲得了成功,比特幣的下跌將帶來一場災難,該法案的失敗反倒拯救了我們。”
薩爾瓦多是比特幣信仰者眼裡的加密貨幣天堂,該國是世界上為數不多幾個可以在海灘上用比特幣買可樂或啤酒的地方之一。從理論上來說,你可以用比特幣付房租、買房、還信用卡或者在當地市場買瑪雅陶器。
然而,薩爾瓦多對比特幣的採用並沒有讓加密貨幣愛好者美夢成真,反倒變成了一個警世故事,告訴我們當一個國家採用加密貨幣、試圖將其融入本國經濟、並將自己重塑為技術友好的避風港時會發生什麼: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巴倫周刊》的記者近日前往薩爾瓦多了解比特幣給該國帶來的影響。一年前,薩爾瓦多通過了一項法律,將比特幣確立為法定貨幣。這是一項創造了歷史的決定,41歲的總統納伊布·布克勒(Nayib Bukele)去年9月簽署了《比特幣法》,薩爾瓦多成為全球首個將國內使用加密貨幣完全合法化的國家。在那之後,各種規模的銀行、企業和商人都被要求與該國的另一個官方貨幣美元一起接受比特幣。
從幾乎所有衡量標準來看,比特幣的採用似乎是弊大於利。薩爾瓦多政府將稀缺的資源投入到加密貨幣和相關項目中,隨著比特幣價格的崩潰,政府財政狀況惡化,除了首都和加密貨幣友好的海灘景點的少數人以外,幾乎沒人使用比特幣。
康奈爾大學貿易政策教授、經濟學家埃斯瓦爾·普拉薩德(Eswar Prasad)說:“這場比特幣實驗的效果和很多人預料的一樣並不好。”
薩爾瓦多國會反對派議員克勞迪婭·奧爾蒂斯
加密貨幣價格的崩潰可以說是雪上加霜。自去年11月以來,比特幣市值已經蒸發了約1.5萬億美元,嚇跑了許多投資者,並導致更廣泛的加密貨幣市場遭到拋售。在這一過程中,比特幣引起了一些國家政府的不滿,它們認為比特幣對政府的貨幣控制權構成了顛覆性的威脅,此外,由於“挖礦”要消耗大量能源,比特幣被認為太浪費電。
在薩爾瓦多,加密貨幣仍有支持者,尤其是該國總統布克勒,他是熱愛Twitter的千禧一代,認為加密貨幣是經濟的救世主。布克勒在宣布《比特幣法》時說:“我們必須打破過去的模式,薩爾瓦多有權向第一世界邁進。”
批評人士指出,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比特幣充其量不過是分散了人們對根深蒂固的經濟問題的注意力,也是布克勒獨裁統治的一種機制。事實上,比特幣一直是一股分裂力量,引發了街頭抗議,批評它的人會擔心遭到報復。
“這要么是最大的失敗,要么是最大的騙局,”薩爾瓦多國會反對派議員克勞迪婭·奧爾蒂斯(Claudia Ortiz)說,她是政府里為數不多反對布克勒的官員之一。
失敗的比特幣實驗
從宏觀層面上看,薩爾多瓦引入比特幣的做法已經造成了損失。布克勒在2019年當選總統時接受的是一個債台高築的國家,疫情暴發後,政府增加了支出,財政狀況進一步惡化,2021年底,該國債務佔GDP的比例從2020年的71%上升到了85%。
在負債越來越多之際,布克勒開始購買比特幣並將其合法化,在債權人看來,薩爾瓦多的財政狀況越來越複雜,該國主權債券收益率也隨之上升。硬通貨的缺乏引發了對兩種8億美元政府債券的擔憂,這兩種債券分別於2023年1月和2025年到期。據財政部長亞歷杭德羅·塞拉亞(Alejandro Zelaya)說,截至7月,該國僅籌集了5.6億美元來償還債券持有人。塞拉亞承認,償還全部債務“幾乎是不可能的”。
儘管價格暴跌,但比特幣在薩爾瓦多仍有粉絲。
前政府官員認為未來會出現更多的財政問題。薩爾瓦多央行前行長、獨立顧問和經濟學家卡洛斯·阿塞韋多(Carlos Acevedo)說:“在國際市場關閉的情況下,我不認為這個國家有可能用國內市場的資源來償還即將到期的債券。”
人們對布克勒合理使用政府收入的信心也被他的加密貨幣計劃削弱了。據反對派領導人估計,該計劃包括在“數字基礎設施”上撥款至少2.5億美元,這些資金被用於諸如政府支持的數字錢包之類的東西——分發給成年公民,並預裝了30美元的比特幣獎金。這筆錢還用於設立200多台比特幣ATM機以及1.5億美元的“比特幣信託基金”,以確保加密貨幣和美元之間的可兌換性。
布克勒擴大了財政缺口,雖然政府拒絕透露其比特幣持有量或支出情況,但布克勒的推文顯示,他為財政部購買了2381個比特幣,花費約1.07億美元。隨著價格下滑,布克勒多次發推稱自己“逢低買入”。根據比特幣價格的下跌和布克勒的推文來判斷,他的策略造成了數千萬美元的損失。
對於一個年預算為80億美元的國家來說,這一損失不算太大,但反對人士被激怒了。反對派議員克奧爾蒂斯說:“這就像拿一個貧窮和負債累累的國家的公款賭博,一個現在需要這些資源的國家不能等著它們在不確定的時間內增值。”
把薩爾瓦多變成一台“比特幣ATM機”也讓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等貸款機構感到不安。薩爾瓦多政府在2020年向IMF申請了一攬子貸款,並在布克勒簽署《比特幣法》時正在談判一項13億美元的貸款協議。該談判已經破裂,部分原因是IMF擔心比特幣會帶來不穩定。 IMF在發給《巴倫周刊》的一份聲明中說:“在就貸款方案進行談判時,必須考慮到所有會給經濟帶來脆弱性的因素,其中包括與比特幣作為法定貨幣有關的問題。”
上比特幣課的學生
布克勒則似乎執意要讓薩爾瓦多變成比特幣使用者——不管是礦工還是比特幣遊客——的全球中心。去年11月比特幣價格達到6.8萬美元左右的峰值時,他公佈了發行比特幣支持債券的計劃,旨在為位於孔查瓜火山腳下的沿海“比特幣城”(Bitcoin City)的建設提供資金。布克勒稱,這座城市將成為加密貨幣投資者的避稅天堂,無需繳納所得稅、財產稅和採購稅。薩爾瓦多還打算通過從火山中產生地熱能來吸引需要使用大量電力的加密礦商。
然而,原定於今年3月發行的債券已被推遲。薩爾瓦多自己也在“挖礦”,一部分電力來自一個現有工廠的地熱能。但這座由火山驅動的“比特幣城”的建設緩慢、雛形未現。薩爾瓦多大學的電氣工程師卡洛斯·馬丁內斯(Carlos Martinez)說,火山甚至不是一個可行的地熱水庫。
布克勒曾承諾,要用比特幣為沒有銀行賬戶的人提供銀行服務,讓薩爾瓦多迅速進入數字時代,但這一承諾仍未實現。除了沿海地區,只有一小部分人在使用加密貨幣,在一個連PayPal的Venmo這樣的應用程序還沒有普及的國家,這或許並不令人意外。超過400萬薩爾瓦多人下載了名為Chivo的電子錢包,在一個最低日工資為13美元的國家,電子錢包預先存入的價值30美元的比特幣獎金無疑很有吸引力。
然而根據最近的一項研究,只有20%的人在花完獎金後使用該應用程序。近92%的中小企業表示,比特幣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 “比特幣對這個國家來說絕對無關緊要,”薩爾瓦多經濟學家、《比特幣法》的批評者路易·孟波列諾(Luis Membreño)說,他因擔心政府迫害而流亡海外。
使用比特幣買午餐的學生
薩爾瓦多在繼續與幫派、貧困和不斷上升的失業率作鬥爭。批評人士說,如果說比特幣帶來了什麼影響,也只是影響到了加密遊客、技術人員和人脈廣泛的精英。
布克勒沒有就本文接受采訪,一位政府發言人不予安排任何官員就本文接受采訪。
少數人的天堂
要想了解比特幣在薩爾瓦多的使用情況,最佳地點是海灘,特別是被加密貨幣愛好者稱為“比特幣海灘”的El Zonte,那裡是薩爾瓦多為數不多最願意接受比特幣的地區之一。
在那裡,你可能會遇到28歲的衝浪者威爾弗雷多·烏里亞斯(Wilfredo Urias),他開辦了自己的衝浪學校,部分原因是他從比特幣交易中獲得了利潤。烏里亞斯在2020年購買了他的第一個100美元的比特幣,隨著價格飆升,它很快就變成了500美元,然後繼續交易和盈利,最終賺的錢足夠買12塊衝浪板和僱傭教練,其中一些教練希望以比特幣的形式獲得報酬。烏里亞斯說,比特幣對El Zonte來說“非常有益”。
烏里亞斯的故事並不能代表大部分薩瓦爾多人的經歷。 《巴倫周刊》記者遇到的商戶或店鋪中,很少有安裝處理交易所需的二維碼閱讀器的,他們也不認為有什麼理由要安裝。
“遊客不購物,他們只是來觀光的,”當地一個市場的小販解釋她為什麼不接受比特幣作為支付方式時說。
熱帶森林中的加密貨幣挖礦設施
還有一些商販稱,數字錢包遭到黑客攻擊,他們的銷售額下降了。 El Zonte海灘上一名賣籃子的商販說,由於黑客警報,他的電子錢包被鎖住了,無法提取資金或接受更多比特幣支付。他說:“繼續使用現金比使用虛擬貨幣要好,我不打算再使用比特幣了。”
比特幣甚至令使用ATM機也變得更複雜。比特幣ATM機將傳統貨幣轉換為比特幣,儲存在數字錢包裡,但速度很慢,一筆20美元的比特幣存款花了6個小時才出現在記者的Chivo電子錢包裡。比特幣ATM機的交易費由政府補貼,交易費通常很高。然而在記者買零食時,電子錢包裡的錢幾乎派不上用場,因為在遇到的10家商戶中只有3家願意接受比特幣支付。
但在薩爾瓦多首都,加密貨幣仍在繼續發展,Strike、Bitrefill和Binance等公司都已進駐。在一家豪華酒吧舉行的比特幣愛好者每週聚會上,與會者會聚在一起分享有關對應用程序的想法和獲得居留許可、購買房產或投資的技巧。
“如果你擁有比特幣和法定貨幣,那麼你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裡,但在薩爾瓦多,這兩個世界融合在了一起,”加州應用程序開發者達拉斯·拉什(Dallas Rushing)說,他以加密貨幣遊客的身份來到薩爾瓦多。
比特幣投資者對購買房產很感興趣,一家房地產經紀公司的聯合創始人威廉·貝拉斯科(William Velasco)說:“我們注意到,來自我們從未想過會在這裡投資的國家的外國人大量湧入。”
與此同時,非營利組織正嘗試教學生使用加密貨幣。一個名為“我的第一枚比特幣”(My First Bitcoin)的非營利組織在全國各地開設課程。 “比特幣可以推動這個國家進入數字經濟,”拿破崙·奧索里奧(Napoleón Osorio)說,他是一名講師,剛剛在盛產咖啡豆的高地小鎮Apaneca的一所學校上完比特幣課回來。但他也表示,向大眾普及比特幣的任務艱鉅,需要大量教育、時間和技術投資才能實現。
La Criba社區領導人雨果·格瓦拉
在加密貨幣圈之外,比特幣幾乎沒有帶來特別明顯的影響。記者近日在未來的“比特幣城”規劃地Conchagua看到,街頭商販在擺攤、走來走去、打蒼蠅、等待著購物人群。很少有人能想像出未來的“比特幣城”會是什麼樣子,熟悉如何使用比特幣的人就更少了。
當地官員不確定如何看待“比特幣城”。鄰近城市La Unión的市長奧斯卡·帕拉達(Oscar Parada)說,他不知道建設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在哪裡開始,他還表示,基礎設施的建設將是一個挑戰。帕拉達是布克勒領導New Ideas黨成員,他說自己一直不太關注比特幣,“目前我認為沒有必要,但從中長期來看會有必要的。”
La Criba是感受到了建設“比特幣城”帶來的影響的社區之一。 La Criba是孔查瓜火山附近的一個貧窮漁村,也是“比特幣城”的開發目標。那裡住著50多戶人家,靠捕魚和農業為生。由於開發商希望將該地區變成加密貨幣的目的地,當地居民面臨著出售土地的壓力——通常要以很高的折價出售。
61歲的La Criba居民和社區領導人雨果·格瓦拉(Hugo Guevara)說:“我們隨時待命,”他指了指坐落在沙地和茂盛的紅樹林之間的破舊鋁屋頂水泥小屋,“我們之所以這樣生活,是因為沒辦法建造更好的房屋,因為我們擔心明天就會被趕走。”
CBDC或穩定幣更有前景
有人可能會說,薩爾瓦多從來都不是實驗比特幣的理想之地,該國互聯網普及率只有50%,商業交易主要通過現金或有硬通貨支持的信用卡進行。
比特幣在沒有穩定貨幣或金融體系的國家可能會有更好的前景,這類國家的惡性通脹問題具有侵蝕性,人們擔心無法動用自己的儲蓄。而薩爾瓦多沒有這些問題,自2001年起,該國就將美元作為官方貨幣,拿任何其他貨幣與美元競爭很難,更不用說像比特幣這樣令人困惑的東西了,比特幣是一套只有13年曆史的軟件規則,沒有內在價值,僅以代碼的形式存在於世界各地的計算機上。
至於是否會有更多的國家效仿薩爾瓦多的做法(這是比特幣愛好者最大的希望),似乎不太可能。今年4月,中非共和國將比特幣定為法定貨幣,但該國最高法院對比特幣的使用設置了障礙。
IMF、世界銀行和國際債券市場對比特幣的反對可能會阻止其他國家的政府這樣做。目前加密貨幣仍是洗錢和逃避政府制裁的渠道,而且“挖礦”對環境造成的破壞令加密貨幣在任何國家都具有爭議性,特別是當其他類型的加密貨幣已經超越比特幣的能源密集型交易處理系統之際。
即使比特幣更穩定、更可追踪、更環保,其技術也不是為整個國家而設計的。比特幣的區塊鏈每秒處理7筆交易,而Visa信用卡網絡每秒能處理24000筆交易。雖然附加的“閃電”網絡可以更快地處理比特幣交易,但這增加了系統的複雜性,而且不能解決原始區塊鏈上的高額潛在費用和擁堵問題。
薩爾瓦多2.5億美元的數字基礎設施預算中,有一部分用於設置200台比特幣ATM機。
紐約大學金融學教授戴維·耶馬克(David Yermack)說:“比特幣甚至無法滿足一個小國的需求,這是一個警世故事。”
但這並不是說數字貨幣或通過應用程序進行點對點交易一無是處。在肯尼亞,人們可以通過一款移動應用程序將傳統貨幣存入存儲在手機上的賬戶,並可以通過短信轉賬。與西聯國際匯款(Western Union)等商業服務相比,在進行國際匯款或轉賬時,央行數字貨幣(CBDC)的費用更低,這對薩爾瓦多等四分之一GDP來自匯款的國家將大有裨益。
事實上,代幣化貨幣的未來更有可能是CBDC或穩定幣。中國已經順利推出了CBDC,巴哈馬CBDC“沙元”也已正式啟用,“沙幣”可以裝載在智能手機應用程序中,在度假村或任何使用現金的地方使用,美國等其他幾十個國家也正在研究CBDC。
失敗也許是薩爾瓦多這場比特幣實驗最好的結果,該國前央行行長阿塞韋多說:“如果《比特幣法》獲得了成功,比特幣的下跌將帶來一場災難,《比特幣法》的失敗反倒拯救了我們。”
文|《巴倫周刊》撰稿人塞布麗娜·埃斯科巴爾(Sabrina Esco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