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幣的界碑(代自序)

作者:徐遠(北京大學金融學教授)

看見風暴

開始關注比特幣,是很早的事情。早先市場不成熟,有很多免費的利潤,導師國青先生看得清楚,談笑間輕鬆撿錢。我則始終沒有看穿,只是默默關注,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不過,身為老派的經濟學學生,對貨幣問題一直著迷,看到這個新生事物,自然會琢磨其貨幣含義,一直放在腦子裡,不曾放下。

2019年6月18號,臉譜(Facebook)公司牽頭成立了天秤幣聯盟,並發布天秤幣(Libra)白皮書。那一天,有一道閃電,撕破了貨幣的黑暗。一閃即逝間,讓人似乎看到了貨幣的未來,至今依然清晰記得,當時有頭皮發麻、夜不能寐的感覺。為了窺視那重歸的黑暗,我開始研究加密貨幣。

當時,比特幣價格已經很高,單價接近過2萬美元,回調後在10000美元左右波動,總市值相當於一家大型上市公司。由於比特幣並沒有所謂“內在價值”,價格又這麼高,很多人認為比特幣就是投機,早晚會灰飛煙滅。

因為研究金融多年,我對“投機論”是有免疫力的。投機是金融市場的天然組成部分,不可或缺。對於稍有規模的市場而言,有投機並不奇怪,沒有投機才奇怪。把問題歸因於投機,其實是掩蓋問題,而不是分析問題。投機背後的原因,才是有意義的切入點。至於投機本身,連切入點都不算。

技術信用

物理意義上,比特幣是一串加密字符,本身毫無價值,更沒有所謂“內在價值”。正因為如此,比特幣的天價,引人深思。

破解比特幣謎題的切入點,是和主權貨幣比較,比如和美元比較。比特幣沒有內在價值,美元就有嗎?美元也沒有的,還算精緻的印刷品而已。美元的價值,來自美國政府的信用背書,借助美國政府的強大信用,在美國和全球流通。其實,各國的貨幣都沒有內在價值,都依賴本國政府的信用而流通。

和紙幣一樣,比特幣也沒有內在價值,借助一種新的信用,叫做“技術信用”在網絡上流通。所謂技術信用,是比特幣借用一套叫做“區塊鏈”的技術體系,塑造了全公開、分佈式、防篡改、可追溯的數據庫,這個數據庫任何人都可以查看,公開透明,極難篡改,實際上是一種脫離任何人控制的存在,因此獲得很多人的信任。

對於任何資產而言,安全且不被人為操控,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既然政府信用可以支撐幾百萬億的主權貨幣,技術信用支撐區區幾千億的比特幣,就毫不奇怪了。這世界上的財富數以萬億、兆億美元計,分散一點點到比特幣上,就是幾千億美元了。何況,政府信用雖然強大,卻是可以被人為操控的。技術信用公開透明,不受人為操控的特點,比政府信用更讓人信服。

任何資產價值的背後,終究都是信用。在這個意義上,比特幣和主權貨幣並無區別。最後要比較的,是信用的強度、穩健度。一種貨幣或資產,如果能獲得更多、更強的信用支撐,其價值會更大。

主權貨幣之殤

現代社會,法幣由政府發行,強勢政府的法幣地位很高。美元的信用,就體現了這種強勢政府的信用。不過,這種信用遠非沒有詬病。 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以及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後,美、歐、日三大央行競相印鈔,使得人們對於貨幣超發的擔心越來越大,對於替代貨幣和資產的需求越來越大。

貨幣超發的危害很多,這裡提兩點。其一是通貨膨脹,也就是貨幣貶值。居民辛辛苦苦掙來的收入和財富,被貨幣稀釋。因此,人們對於貨幣超發,是很警惕和厭惡的。

其二是“劫貧濟富”。超發的貨幣,並不是在人群中均勻分佈的,總是有人先拿到,有人後拿到。先拿到的,往往是主流的金融機構和大型商業機構,成本很低。後拿到的人,則不得不用自己的勞動和資產去交換,成本很高。而且,後拿到貨幣的,往往是中小微企業,普通居民這些相對弱勢的群體。因此,貨幣超發其實是“劫貧濟富”的,會導致更大的不平等。主權貨幣由政府主導發行,但是對於財富的分配遠遠不是中性的。距離發行中心近的人,會分享這個“鑄幣稅”。

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歐日的印鈔比賽,愈發激烈。比特幣的誕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設計之初,比特幣的總量就被固定住,杜絕了貨幣超發的可能性,讓人隱隱看到“數字黃金”的影子。巧合的是,比特幣的誕生,在雷曼倒閉一個半月之後,第一枚比特幣,還加上了“英國財政處於實施第二輪銀行緊急援助的邊緣”的額外標註。因此,比特幣的誕生,帶著反抗傳統金融機構的色彩。

天秤幣白皮書的發布,在比特幣誕生10年後,更加清楚地體現了技術主體對傳統金融的反抗。天秤幣的願景,是建立“全球貨幣”,“服務億萬人的金融基礎設施”。依托臉譜公司的巨大網絡社區,天秤幣給人無限遐想。不過,正因為想像空間太大,對主流貨幣的潛在衝擊太大,天秤幣受到主權貨幣的抵制,幾經周折也未能推出沒,最後胎死腹中。

未來的貨幣

比特幣和天秤幣先後向主權貨幣發起衝擊,值得深思。 2019年以後,主流中央銀行都加速了央行數字貨幣的研發,算是對這一沖擊的回應。那麼,比特幣是貨幣嗎?能取代主權貨幣的地位嗎?

在可預見的未來,加密貨幣並不能取代主權貨幣。比特幣等加密貨幣,無法完成貨幣的職能,更多是一種數字資產,充當人們的投資工具。而且,脫離主權背書的加密貨幣,不可能得到政府的支持,無法廣泛流通。這一點,從天秤幣的胎死腹中就可以看出來。

一個無法忽視的可能性,是主權貨幣會吸收加密貨幣的優點,變得更加強大。換句話說,主權貨幣如果能獲得主權信用和技術信用的雙重加持,會變得更加強大。問題是,什麼樣的主權貨幣,能夠獲得雙重信用的加持。

思考這個問題,在當今尤其重要。二戰以後,美元成為國際貨幣體系的支柱,成為事實上的世界貨幣,至今已經70多年。美元對於戰後的經濟繁榮,當然有很大貢獻,可是那句“我們的美元,你們的問題”的傲慢表述,也讓人清晰看到了“囂張的特權”。一定程度上,美元從全世界收取貨幣稅,支撐了美國的繁榮。各國不得不依賴於美元,也不得不繳納這個貨幣稅。

未來的貨幣體係是什麼樣的?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還能保持多久?加密貨幣技術的興起與成熟,對貨幣體係有何影響?發展中國家,能利用數字技術,增強本國貨幣的信用嗎?

舉個例子。人民幣國際化的問題,已經提了很久,可是進展並不快,在國際儲備、計價、清算中的比例還很低。人民幣能藉助數字技術,加速國際化的進程嗎?中國是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按道理人民幣應該在未來國際貨幣體系中扮演重要角色,那麼問題來了:數字技術的出現,是幫助還是阻礙人民幣國際化?既往經驗看,最強者往往會利用新技術,增強自己的地位。從這個角度看,數字技術是有利於美元的,會幫助美元鞏固自己的國際地位。數字技術出現後,人民幣要挑戰美元的地位,有可能會更難。

重構的信仰

未來的貨幣體系,依然很不確定。唯一確定的,是這個體系在快速演化中。為了理解未來的演化,我們必須對貨幣的本質有更深的理解。我們所知道的一切,包括堅信的一些信條,可能都是教條,都在被打破的過程中。

還記得1990年代,當時我還是念大學,日本因為實行寬鬆的貨幣政策,被美國的主流經濟學家普遍批評。可是,2008年的金融危機中,美國政府的寬鬆力度,比日本有過之而無不及,還發明了各種理論來證明。到了2020年,美國、歐洲、日本三大央行開動印鈔機,已經不需要任何解釋了,而是一場爭先恐後的比賽。 21世紀以來歐美央行的實踐表明,1990年代對日本的批評,並不成立。如果當初日本沒有寬鬆貨幣,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2022年以來,日本央行的行為特別有意思。全球通脹的大背景下,日本依然在堅持寬鬆的貨幣政策,理由是扣除能源和食品的核心通脹依然偏低。實際上,日本的通脹在4月以後已經較高,並且連續攀升。只不過,和歐美相比,日本的通脹還是低很多。到了2023年,日本央行換行長,黑田東彥卸任,植田和男接任,新行長依然表態堅持貨幣寬鬆。

站在30年前,今天的貨幣政策可謂魔幻。在主要大國中,中國是唯一堅持貨幣紀律的國家,顯得如此另類。清晰的信號是,信仰已經改變,歷史已經轉折,人類貨幣體系的未來充滿變數。

這世界並沒有真相,只有認知。人類對於貨幣的認知,在快速的變化中。這種變化,和全球局勢的變化結合在一起,使得局勢更加錯綜複雜。 2018年以來,中美摩擦、新冠疫情、俄烏衝突,接連沖擊全球格局,使得未來的治理格局撲朔迷離。在全球競爭中,貨幣競爭是重要的一環。貨幣競爭的結果,很可能決定未來的經濟格局。

比特幣不是貨幣,比特幣的未來也並不清楚,但是比特幣的出現,加速了貨幣的演化,揭開了未來貨幣可能的樣子。幾乎可以斷言,未來的貨幣一定包含比特幣的某些要素。因此,儘管比特幣不是貨幣,但會是貨幣的界碑。本書中,我們梳理加密貨幣的演化進程,提煉背後的經濟邏輯,分析對未來貨幣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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