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web3行業一種新的產業形態已浮出水面:內地團隊,香港公司,海外業務。
作者:蘇子華
尋路香港
“香港現在的web3氛圍和新加坡比如何?”
“超越。”Kitty很振奮。
在迪拜待了3年,就在她打算將自己的做web3投資孵化的公司從迪拜搬到新加坡時,香港拋出了“橄欖枝”。去年10月31日,香港發表《有關虛擬資產在港發展的政策宣言》,表示要擁抱web3。
半個月後,Kitty來到香港考察,然後果斷決定將公司搬回香港。那時,香港的web3活動一下子多了起來,大大小小的研討會、酒會,Kitty陸續參加了三十多場。
“人山人海。稍微正式些的活動,就能碰到香港投資推廣署、財政司等政府相關部門的領導,能感受到什麼叫躬身入局。”她在現場還能碰到一些從美國、新加坡、迪拜、泰國等地趕回來的華人,大家想搞清楚香港的真實態度。
Kitty喜歡香港。 “迪拜很熱,最熱的幾個月只能待在空調房裡,那邊伊朗、土耳其等全球菜系很多,但我還是喜歡中國菜。中東人信奉伊斯蘭教,你很難融入主流社會。”
2月,一位做加密貨幣相關業務而從北京遷到新加坡的web3創業者告訴36氪,他也在觀望香港,“想回來,誰不想離家近一點。”
這群人都離“家”太久了。
與此同時,過去這半年裡,在內地做“中國合規版web3”(也就是和加密貨幣無關)的創業者不是在香港,就是在去往香港的路上。他們有的做數字藏品、去中心化社交軟件,有的做合規版web3開發工具、基礎設施等等。
一位主攻國內web3基礎設施的創業者說,過去基本是在不斷試錯、更換方向,然後收穫沮喪。 “看不到希望,數著日子發工資”,他打算把手裡還剩的融資款花完,就去找工作。但現在,“政策春風來了,或許能再試試新方向”。他語氣不是很篤定,但至少沒那麼絕望,然後將香港之行排上了日程。
整個3、4月間,約200場大大小小的web3活動聚會在香港密集展開。周邊酒店價格暴漲,一床難求。一位香港本地人士告訴36氪,“在街頭小眾的咖啡廳裡都能聽到有人聊web3了,這是之前沒有過的。”
一切在4月迎來高潮。由萬向區塊鏈舉辦的一場web3大會,吸引來一萬多名從業者報名參與。人們從新加坡、美國、泰國、英國、日本等國家和中國內地趕到香港。
能拿得出手的創業項目基本都來了,一些過去沒辦法踏足內地的“幣圈大佬”們也回來了,包括在3月剛被美國SEC指控涉嫌欺詐和操控市場、臭名昭著的孫宇晨。
有從業者特地向圈外人喊出口號,“把握住web3,你就是下一個孫宇晨。”
Web3活動大多聚集在香港中環、銅鑼灣、尖沙咀、數碼港等地方。從展覽現場到酒會,空氣裡瀰漫著對前途的期盼,也夾雜著莫名的“神秘”——一些大會的主辦方、投資機構,迴避中國媒體,拒絕“露臉”,即便這些中國公司的主營業務在內地、且自稱在內地合規。
此時的海外,美國、新加坡正在收緊web3領域的監管。 3月份,美聯儲主席杰羅姆·鮑威爾表示,“我們不想扼殺創新,但該行業一團糟。”
這時,擁抱web3顯得更加需要勇氣。 4月12日,香港財政司司長陳茂波在活動現場表示,“現在是Web3發展的黃金機遇,也是最驚心動魄的時刻。”
能想到的,沒想到的,都來了。該來的,不該來的,也都來了。人們聚集在這裡,為中國web3行業的未來找一個答案。
香港web3大會,擠滿了中國人的某分會場,作者攝
魔幻web3
在香港,最讓web3開發者李燦印象深刻的是“老外”。穿著西裝的白人服務生站在門口迎賓,偶爾穿梭在宴會中端著盤子給人遞酒。
有一些酒會的項目方也會找個老外充當“用戶”。讓他們穿上西裝,到香港交易所門口拍張照片,裝作是金融行業的用戶出現在酒會現場,提前背下準備好的幾句台詞,大概是一些空洞的讚美,然後完活兒、離場。 “聽說價格不菲”,李燦感嘆,“融資來的錢都花這上面了。”
李燦特地從泰國曼谷飛到香港來參加web3大會。聽了幾場論壇、演講後,他發現台上的嘉賓開發的產品沒一個“成功”的,“他們都是行業內很有名氣的人,至少被大會主辦方當作佼佼者,但你看他們做的產品沒有好用的,而且他們發行的代幣(的價格)相比剛發行時都快跌沒了。”
“割韭菜的人反而在演講。”他揶揄道,“這就是web3行業。”
兩年前,作為一家互聯網大廠的小中層,李燦覺得大廠的業務已經到了瓶頸,自己的上升通道也有限,便將目光投向了正火熱的web3,期盼在那裡實現自己“用產品改變世界”的夢想。他曾以為web3代表的真的是“下一代互聯網”。
一起創業的伙伴,最初都對未來充滿激情,怀揣著各種奇妙想法。然而,“奇妙想法”在一年多的時間裡一個一個被證偽——“沒辦法商業變現”。
“Web3當下能落地的應用場景很少”,他和團隊琢磨後發現,短期內容易變現的應用場景:炒幣,或者幫別人炒幣。 “有點難以接受,但得活下去。”李燦最後妥協了:先做一款產品,幫別人炒幣。
對行業失望的遠不止李燦。一位前金融業高管,後轉行到web3領域的合夥人公開抱怨,某拿到巨額融資的區塊鏈項目宕機將近20分鐘無人問津,整個行業處在巨大的反智語境下,“只關心幣價的漲跌,無人關心技術。人工智能那邊日新月異,web3這邊連個網頁都處理不好。”
尤其是在“AI大模型”快速發展的映襯下,web3“去中心化”組織的效率之低不斷被放大。
一位矽谷資深web3投資人告訴36氪,區塊鏈技術這些年沒有大的進展。 “行業內很火熱的公鏈Sui和Aptos,團隊都是從Facebook的Libra 項目(2019年發布的項目)裡出來的,在性能上其實沒什麼大的進步。”
李燦注意到,一位頻繁在朋友圈表達自己建設web3決心的從業者,搖身一變成了AI創業者,那人發了條動態說:“創業5年,在遇到chatGPT後,終於可以實現自己想要的產品了。”而他的web3產品似乎從未上線過。
不過,這些在此刻都不是要緊事兒。 Web3行業的低迷擋不住香港流動著的野心。每天參加3、4場web3活動,穿梭於幾乎場場爆滿的酒會裡,李燦熱情地和擠在身邊的人打招呼,暗自篩選潛在的合作夥伴,他一刻都沒忘記,自己來到這兒是為了找錢的。
香港街頭的加密貨幣兌換商店,作者
迎接old money
香港錢很多,但想在香港拿到錢並不容易,尤其對web3公司來說。
去年10月,香港特區政府首次表達了對web3的擁抱,發布了《有關虛擬資產在港發展的政策宣言》,要推動香港發展成國際虛擬資產中心。
Web3創業者付饒聞訊而動,然而第一步就感受到了一種微妙的“割裂”。
即便政府釋放了鼓勵信號,但香港金融業的“身體”卻很誠實,不少香港銀行一看是web3公司,拒絕為其開戶。由於缺乏明晰的監管,加密貨幣交易所、資管機構和創業項目暴雷、跑路的事情在過去一年裡仍常有發生。
曾在香港做過10年對沖基金的Web3創業者leon表示,香港的大錢在家辦、基金和私人銀行,“之前香港的資本很少投web3,關注的也不多,主要是沒有合法合規的渠道,放加密交易所丟了也不受政府保護。”
要取得傳統金融業以及更大範圍的信任,web3需要扭轉其過往的負面形象。而政府想擁抱web3,最緊要的是出台明晰的監管框架,但這在全世界任何國家和地區,都是正在摸索的難題。
香港特區政府的決心在過去半年裡一步步展現。 2月份港交所上線虛擬資產ETF產品、3月份特區政府撥款5000萬港元推動香港web3.0生態圈、證監會計劃在5月發放新的虛擬資產交易所牌照、預計6月開放虛擬貨幣的散戶交易……
有更多關鍵人士出面站台。 4月11日,香港特首李家超在“香港Web3.0協會”成立儀式上致辭,表示“我們必須成為這波創新浪潮的引領者”。 4月底,香港金融管理局副總裁阮國恆發布文章強調,沒有任何法律或監管要求禁止香港的銀行向虛擬資產相關機構提供服務,並召開會議解決“開戶難”問題。
“香港一系列政策的意義在於,讓更多人覺得這事件好事,是正面的、陽光的事情,屬於釋放一種價值判斷。”加密貨幣交易所OKX投資負責人Jeff對36氪表示。
在香港最大規模的web3大會的現場,最顯眼、最大的展台幾乎都被幾家加密貨幣交易所佔據。這既說明借貸、儲蓄、加密貨幣買賣相關的金融性產品和服務是行業目前的主流,同時說明代幣融資在web3領域更為主流,而對於投資人來說,幣權融資的退出渠道基本就是加密貨幣交易所。
加密貨幣交易所也實質上成為了散戶或者專業投資機構日常買賣加密貨幣、投資web3所繞不開的行業基建,是香港特區政府擁抱、監管web3行業的關鍵切入點。
矛盾的事情就在這裡。加密貨幣交易所想在香港合規運營,首先要獲得牌照。但Jeff透露,對很多交易所來講,並不是合規能力不夠拿不到牌照,而是想拿到這個牌照,就不得不捨棄一些現有業務。這意味著可能根本賺不到錢,“難的是怎麼又合規又能賺到錢。”
“香港未來可能專門推出新的牌照,給這些加密貨幣交易所。”一位香港web3.0協會成員預測。相比加密交易所獲取合規牌照時的糾結,他覺得當下“其實更多是傳統金融機構的機遇”。
這位協會成員對36氪分析,香港金融管理局曾表態優先監管穩定幣,“穩定幣這種數字貨幣的結算速度、流轉速度是非常高的,它可以帶動商業流轉。但官方可能更多將它當作對傳統金融體系的一種補充,未來可能經由商業銀行發行。”
另外,彭博社報導,香港眾安銀行將為合規加密貨幣交易所提供加密貨幣兌換成法定貨幣的結算服務,客戶可以在合規交易所存入加密貨幣後,以港元、人民幣或美元提款。眾安銀行是眾安保險、中信銀行、百仕達(一家房地產公司)在2018年合資成立的一家香港銀行。而眾安保險,由騰訊、螞蟻金服、中國平安等企業在2013年11月出資設立。
“你看香港web3.0協會裡面沒有一家web3原生企業,也是在傳遞信號:這不是幣圈的遊戲。”上述人士稱。
最為關鍵的是,除了為行業正名,香港的一系列監管和扶持政策,為主流基金、old money,尤其是來自中國的資本,提供了一種合規投資web3的金融渠道。中國傳統投資人和Web3之間斷裂的橋樑,被修復了。理論上,投資人們不需要再帶著錢跑到新加坡、美國等有著更為清晰監管的地方才能放心投資web3。
而能否抓住這些old money,還看創業者自身。
一位從上海趕到香港的傳統基金從業者,在大會現場忍不住擺弄手機,無聊地刷起微博、小紅書,她本來想和同事們來搞清楚什麼是web3,未來怎麼投資。這時,台上那位做web3基礎設施、據說靠發幣賺了些錢的創業者,終於說了句她聽得懂的話,“web3現在依舊還是個概念。”
未來,更多的錢可能會從香港流入web3領域。對想在這裡拿到錢的創業者來說,得先證明自己。
中國web3新業態
中國香港對於內地的web3創業者確實具有獨到的吸引力。 “這個行業,在內地,很多事情會碰到紅線,但在香港不會。”付饒此前在內地做數字藏品業務,接觸很多不同行業的巨頭,這些客戶想嘗試但總有顧及,“很多時候就淺嚐輒止了”。
總是在做0到1,沒辦法1到100,付饒有點失落,他還是想在行業裡深耕,做點大事。現在,他將業務重心轉移到了香港,他擔任CEO的香港本土NFT平台——NFTChina在4月底開通流轉(交易)功能,接入USDT交易(注:USDT為一種加密貨幣),“可以放手做了,沒有限制,也不用再感到不安。”
更多曾等待信號的“創造力”已經蓄勢待發,香港支持web3的宣言發布不滿一個月,中國移動就在中國香港宣布開發NFT交易平台,顯然,這不會被允許出現在內地。
於是,大量中國人創辦的web3公司開始湧入香港。香港數碼港總裁近期披露,目前已有140多家web3公司入駐數碼港。
然而創業者們想留下來,卻沒那麼容易。
香港比新加坡面積更大,人口更多,但也同時擁有全世界最貴的房價。美國諮詢公司Mercer調研,考慮到包括住房、交通、食品和娛樂在內的費用,香港被評為世界上外籍人士生活成本最高的城市。
付饒粗算了下,自己來到香港的前四年,租房花了大概200萬元。他換過不同的房子,一個位於砲台山80平左右的房子,當時租金4.3萬一個月,一個位於新界遠離香港市中心的55平的房子,租金2.2萬元每月。 “一個車位6000元每月,小孩出生住醫院要花個三四十萬元。”
寫字樓的租金更不便宜,以中環為例,2022年甲級寫字樓月租金平均1100元每平方米。 web3創業者們想定居香港,得掂量掂量,手裡還剩多少錢。
一位香港本地的web3創業者告訴36氪,在數碼港註冊公司後,目前只有他自己偶爾往來香港,研發團隊則放在了北京和上海。多位web3獵頭告訴36氪,過去半年裡,招聘方依舊考慮在北上廣深、或者成都杭州招人,極少有香港的崗位。 36氪接觸到的不少中國web3創業者,都於近期去香港註冊了公司,但他們並不會考慮將團隊轉移過去。
香港大概率不會容納大量web3從業者,但其之於中國web3創業者的意義在於,給了真正在研究技術、鑽研產品的團隊“合規合法”的身份。尤其是對於涉及NFT交易、代幣相關產品的團隊而言,從此告別了web3創業者的“流亡”時代。
事實上,在香港web3大會的展會現場,中國觀眾擠滿會場,中國創業團隊開發的產品填滿展台,但已經幾乎找不到面向內地(指不涉及代幣)的web3產品。
互聯網大廠高管們正在迅速做出選擇:前騰訊區塊鏈業務負責人前不久投身公鏈生態;前騰訊微保CEO加入面向海外生態的香港web3公司Animoca Brands擔任首席商務官;螞蟻集團副總裁、螞蟻鏈負責人蔣國飛在4月底的一個媒體溝通會上透露,未來聯盟鏈會和公鏈有一定程度的融合——原本聯盟鏈的“堅實擁躉”邁出了對接海外公鏈的一步。
兩個從杭州過來,專注國內web3場景的創業者,逛了一圈後感嘆,還是面向海外相對容易些,他們打算把野心撒向全球,“有用戶、有資金的地方,才能活啊。”
李燦在香港待了一周,飛回了泰國,因股權份額的問題,投資沒談攏,但談成了幾個社區合作,也還算滿意。 “做海外業務,還是待在一個國際化的環境裡比較好,那邊成本低。”他笑了笑,“但以後,公司可以是香港的。”
RootData 數據顯示,2023年一季度,行業披露的融資金額為23.17 億美元,遠低於2022年同期的124.8 億美元,同比下降約81%。即便如此,web3依舊是現在人們為數不多的,可以寄託理想的賽道之一。
香港的樓房細長、街道狹窄,行人在有限的空間裡找出路。恰如香港給在web3領域創業的中國人撕開了一個狹小的口子。中國web3行業一種新的產業形態已浮出水面:內地團隊,香港公司,海外業務。
喧囂之下,那些少數的、還怀揣著理想主義的創業者們,在香港匯集,再散向全球。
他們想在這個行業,再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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