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點特約作者:王漢洋
編輯:程曼祺
原文:《誰在製造幣安:4000 份履歷裡的無國界公司》
兩年前上一個加密貨幣牛市的尾聲,《晚點LatePost》曾對話全球最大加密貨幣交易所創始人趙長鵬。這是一個被由0、1 組成的區塊鏈密碼迷霧籠罩的創始人和公司。它因巨量的財富效應、創始人漂泊不定的踪跡與分佈全球各地的數千名員工的神秘感被關注、討論,但從未被完整還原。
在已逐漸步入熊市的2022 年,幣安日均交易量也有650 億美元,是A 股2022 年日均交易量的約1/2,港股的超4 倍。據CoinGecko 數據,去年11 月的某一天,幣安的日交易額達到1367 億美元。一位從業者稱,即使在去年免去部分手續費後,幣安的利潤仍有交易額的約萬分之四。也就是這24 小時中,幣安僅在交易業務上就賺取了超5000 萬美元的利潤。 “擁有一個全世界人都參與的’賭場’ 是什麼概念。”
彷彿印鈔機般的賺錢能力,和加密貨幣世界游離於監管之外的特殊位置也把幣安推到了漩渦之中。今年6 月,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正式起訴趙長鵬和他創立的幣安,稱幣安涉嫌“通過廣泛的欺騙網絡” 謀利,將投資者置於重大風險之中,還幫助美國客戶逃避監管。長達136 頁的起訴文件上寫下了13 項指控。
SEC 對趙長鵬與幣安的起訴仍在進行中。幣安與趙長鵬的故事混雜著這個時代的新元素:前沿計算機科技、去中心化的組織變革;也摻雜著人性中長久湧動的對財富的渴望,對自由與規則之邊界的迷思。僅從商業角度看,幣安異乎尋常的崛起速度和新的組織方式,也使它成為當前最值得研究的公司之一。
還原這家公司故事和“尋找趙長鵬” 都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今天的這篇文章是一個小小的開端:它來自我們的特約作者王漢洋,他與朋友們一起梳理了能從互聯網上找到的4000 多份履歷,這些人聲稱自己曾在幣安全職工作或實習過。他們的背景和經歷,拼湊出了這家神秘公司的冰山一角。
以下是原文,這篇文章也發佈在newsletter“https://crypto4.wtf/” 上,
英文版則發佈在newsletter “https://picapica.wtf/” 上。
對大部分不關心區塊鏈的人來說,幣安可能僅僅是一個偶爾出現在科技新聞裡的公司而已。但在今天,幣安已經成為了金融和科技兩個領域中最特殊、最重要的公司之一:根據報導,幣安有八千名左右的員工(最近有消息稱幣安正在裁員),但這家公司卻沒有總部,員工遠程分散在世界各地,可能很多人從入職到離職都沒見過自己的幾位同事。幣安可能成為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分佈式公司。如果30 年後(差不多是互聯網誕生到今天的時間)的人研究互聯網歷史,幣安的組織形態絕對是無法繞過的一章。
從業務影響力和盈利能力來看,幣安也非常重要。可以和智能手機行業的領頭羊蘋果做一個對比:據Tokeninsight 數據,2023 年Q2 幣安在加密貨幣交易所中的市場份額是50.6%,而據StrategyAnalytics 數據,蘋果在2022 年Q4 的智能手機市場份額中的佔比是24%,這是全球之首,也是蘋果有史以來最高的Q4 市場份額——不過這個數字相比幣安的佔比,遜色了不少。即使在2022 年這個加密貨幣的寒冬,據CoinDesk 數據,幣安的現貨交易量還是達到了5.29 萬億美元。 2022 年蘋果App Store 的生態系統的營業與銷售額是1.1 萬億美元,其中超90% 是零抽成的。而幣安的交易在大部分時間裡是有手續費的。所以如果蘋果是智能手機的霸主,那麼幣安就是此刻加密貨幣市場中的絕對霸主。
整個行業的絕對霸主加上開創性的工作模式,讓幣安足夠躋身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公司之一。
可另一方面,幣安又是一個謎。甚至幣安是今天全球互聯網上最大的一個謎:很少有一家公司對行業如此重要,但我們對它的了解又如此之少。
幣安推出產品後的第42 天,交易量排名全球第十;第92 天,全球第五;第156 天,全球第三;165 天時,成為全球第一——直到現在。它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
我幾乎讀了中英文互聯網上所有關於幣安的文章,但依然無法解答我對幣安的疑問,我甚至無法通過這些網上信息提出關鍵問題。所以我打算通過大量調查研究和採訪,通過分析和整理來填補關於幣安的空白。
對幣安進行研究和訪問並不容易。我希望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一切可以獲得的信息,從細微處著眼,展開這個項目。借助一系列文章,盡可能把幣安的故事講得足夠有趣、全面,更重要的是,可以推動更多朋友一起,研究和分析幣安這個在我們所處的時代無法迴避的公司。
在第一篇文章裡,讓我們來談談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群人製造了幣安。感謝@paincompiler 的幫助,他從網上收集了四千多名在幣安工作或者曾經工作過的人的信息,並且用鉛筆一條條抄在了紙上。
請注意:我們收集到的信息未必全部都是準確的,這些信息也無法覆蓋幣安的全部情況。
這篇文章的數據基於我們從網上抄寫在紙上的4182 名“宣稱” 自己在幣安、幣安US 或者曾經在這里工作過的人。很多人的信息是不全的。其中3714 人的數據相對更全面一些,在這3714 人中,有1624 人應該在或者曾經在幣安全職工作過,其他的是實習、兼職或者和幣安合作過的自由職業者。如果沒有特殊說明,接下來的數據皆以1624 名全職工作者為分母。
“無國界” 公司:新加坡與中東分佈著最多員工
雖然區塊鏈沒有國界,但區塊鏈公司是有國界的。不過幣安似乎比其他任何一家公司都更接近“無國界”:在我們的樣本里,這些製造了幣安的人來自69 個不同的國家或地區。其中:
- 新加坡: 176 人
- 英國: 78 人
- 阿聯酋: 75 人
- 美國: 27 人
- 印度: 24 人
和大家的刻板印像差不多,幣安有大量員工在新加坡。筆記本的資料顯示還有一位員工在開曼群島工作——我以為這個群島僅僅是用來註冊公司的。
你可能會問,那迪拜呢?畢竟創始人趙長鵬和何一都在迪拜——迪拜是阿聯酋的經濟中心,但它是一個城市,不是國家。如果我們根據城市來排名,迪拜將會排名第一。有65 個人在迪拜,64 個人在倫敦,16 個人在阿姆斯特丹。這些員工一共分佈在86 個城市。
作為一家誕生在中國的公司,幣安依然有人在這里工作——但我們收集到的數據只有一個人。不排除是在中國大陸工作的幣安員工會刻意隱藏自己的公司。
在幣安之前,著名的遠程辦公公司裡,規模最大的應該是GitLab。 GitLab 是一家開源軟件公司,他們宣稱自己是全球最大的遠程工作組織:2038 名全職員工和他們的358 隻寵物分佈在65 個不同的國家或地區。
如果我們能有更明確的資料,我相信這個“全球最大遠程工作組織” 的名頭應該要轉移給幣安了。不過我不光是想對比體量,而是想通過對比GitLab 證明幣安的確是一家遠程工作的公司。很多人不相信幣安在遠程工作,他們或多或少地認為幣安只是怕監管所以說自己沒有總部,都是遠程。也有人認為,幣安所謂的遠程不過是跨國公司常見的狀態——但事實大概率不是這樣。幣安和GitLab 都應該被看作是這個星球上最大的遠程組織。
如果目光不僅限於全職工作,那麼我們筆記本上的3714 位和幣安有過合作關係的人一共來自114 個國家。這可比Apple Store 的範圍廣多了,全世界只有26 個國家或地區有Apple Store。不過全球有167 個國家或地區可以用Apple Music,但在官網上幣安明確提供支持的國家或地區只有47 個。
雖然在地理上,幣安員工的分佈非常多樣,不過從學校來看,幣安員工就讀的Top 5 大學中有三所都位於新加坡,可見新加坡的確是加密世界的中心之一。
- 新加坡國立大學:54 人
- 南洋理工大學:47 人
- 倫敦大學:25 人
- 新加坡管理大學:24 人
- 台灣大學:23 人
如果把條件放寬到全部和幣安有過合作的3714 人中,有英國學習經驗的人則出現了不少:
- 英國劍橋大學:219 人
- 新加坡國立大學:179 人
-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128 人
- 新加坡管理大學:90 人
- 英國倫敦大學:90 人
一個推測是:幣安作為一家快速增長的公司,對實習生的需求應該不會小。而作為一家華人主導的公司,會說英文的華人是非常理想的招聘選擇。但是在中國境內招聘不是太容易,那麼在海外的中國留學生就很合適了。
英國有17 萬中國學生,是最大生源地。幣安可以給這些學生合適的實習機會。根據我的觀察,在英國的中國留學生在本地找實習和工作的難度要大於在北美的中國留學生,所以會有更多人湧入可以全球招聘的區塊鏈公司。新加坡一共才只有5 萬名留學生,中國人佔1/3。所以實習生的數量必然不會特別多。
鍾情Uber 的趙長鵬,招了最多亞馬遜前員工,像互聯網CEO 那樣斟酌版面調整
有幣安的離職高管告訴我,趙長鵬是一個很愛看書的人。早年間幣安有一個40 多人的核心管理層群,趙長鵬會經常把自己讀過的書丟進去讓大家一起同步思考,並且開玩笑地“威脅”:不讀就會被踢出去。
這些書大多是管理和公司傳記。在眾多公司中,趙長鵬很喜歡關於Uber 和網飛的傳記。尤其是Uber,因為這家打車巨頭早年面對的監管和幣安的挑戰很像。
趙長鵬不光讀,也活學活用,後來也招聘了不少Uber 的人。這在我們的全職人員樣本中能得到佐證:有110 人有過在Uber 的工作經歷,在我們的數據中排名第六。前五名分別是:
- 亞馬遜:204 人
- Shopee:153 人
- 花旗銀行:134 人
- Agoda:119 人(一家在線酒店預定網站)
- Coinbase:111 人(一家美國加密貨幣交易所)
那麼這些人在幣安都在做什麼工作呢?
- 商業相關:761 人(佔總人數46.86%)
- 技術相關:329 人(佔總人數20.26%)
- 運營相關:243 人(佔總人數14.96%)
- 不確定:291 人(佔總人數17.92%)
我們無法確定很多人的職位,因為這些被收集的資料不一定準確,且缺乏很多關鍵信息。在這個有限的數據集裡,可以見到近一半職位與業務相關,這或許體現出幣安對商業拓展、銷售、市場營銷和戰略的重視——本質上是對增長和擴大市場份額的追求。
這讓我聯繫到了一件某位受訪者說的故事:這位受訪者在幣安收購加密貨幣價格跟踪網站和數據提供商CMC(CoinMarketCap)之後參與了對CMC 的改版工作。在商討改版的會議上,趙長鵬一個一個地看不同位置是否合適放廣告。最後趙長鵬要求把首頁非常顯眼位置的廣告都撤下,只留一些小位置放廣告,並建議團隊在用戶無感的位置增加廣告,把用戶的體驗放在第一位。
撤下的廣告佔據了CMC 收入的大頭,可趙長鵬認為“如果用戶體驗比競品差,那最終用戶只會流失,當下的收入再高也沒有意義”。最後的效果是只保留小位置的廣告以及在用戶無感的位置插入一些很順滑的廣告。不過畢竟廣告收入的大頭沒有了,趙長鵬也相應調整了員工們的KPI。這位受訪者評價趙長鵬:有大局觀,抓重點。
超四分之一的樣本在幣安得到了晉升
我試圖通過數據來判斷幣安傾向於從什麼行業招聘人才,不出所料的是科技和金融行業。一個有趣的事情是:通過我們這個小樣本數據,可以看出幣安員工中內部晉升的比例約為26.46%。這也許表明幣安非常注重在組織內部進行晉升,或者在不同分支機構或子公司之間調動員工。
從這些員工對自己職位的描述看,幣安對技能的要求主要集中在三個領域:加密貨幣和區塊鏈知識、客戶服務技能和合規與反洗錢專業知識——幣安似乎很注重合規。
幣安和合規是一個很有爭議的話題,在絕大部分國家,幣安是不合規的。尤其是幣安與SEC 之間的紛爭。雖然幣安已被SEC 起訴,但大部分觀察者們都認為這只是更激烈鬥爭的前奏,真正的大斗爭應該還在後面。而且幣安努力追求合規的過程基本上可以串起整個幣安的公司歷史,值得以後詳述。
這篇文章只是對幣安的一些基本分析,它留下的疑問遠大於能得到的回答。
從有限的數據看,幣安是一家分佈在全球、增長極其快速的交易所。它的員工如何組織與合作?什麼樣的人、通過什麼具體方法管理它?它如何面對日益嚴峻的挑戰?它可能出現的問題在哪裡?這些問題都有待進一步探究。
幣安就像是一張充滿戰爭迷霧的地圖,希望通過努力我們可以逐漸探索出全貌。因為幣安注定成為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公司之一。
題圖來自steemit.com,由belenguerra 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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