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導，金融科技法治研究中心主任 鄧建鵬
近來，元宇宙成為科技和資本領域的熱門話題。縱觀全球，許多科技企業和知名品牌開始積極佈局元宇宙相關產業。元宇宙的影響力很快就會從科技圈、商業圈擴展到社會、文化和大眾生活的各個層面。
現階段，元宇宙仍是一個不斷演變、不斷發展的概念，需要警覺資本綁架、過度投機、立法監管空白等議題。因此，元宇宙的穩健發展迫切需要法律的有效保障，特別是亟需製訂與數位資產權利相關的各類規則。今天，一起來關注元宇宙及其未來的規則治理。
元宇宙的主要特徵
首先，元宇宙技術底層以區塊鏈為主導。區塊鏈以技術信任確保元宇宙的資料公開透明，不可篡改，確立參與者數位身分的唯一性，透過「非同質化通證」（簡稱NFT）形式為元宇宙的數位資產確權、資產交易和經濟激勵體系的安全運作提供技術基礎。 NFT是在區塊鏈平台基於鏈上技術標準協議生成，儲存在區塊鏈的特定數據單位，NFT不可複製、不可拆分，具有唯一性，可以憑藉其記載的信息映射和確認特定數位資產權利的歸屬。近年來熱門的元宇宙項目大多部署在以太坊等區塊鏈上，使元宇宙與傳統網絡平台相比具有本質區別——元宇宙無法被關閉，有開放性並在未來有望實現跨平台性，由創作者和使用者共同驅動，近年來逐漸透過分散式組織部分實現元宇宙內容共創、共治和共享，參與者有了更多的經濟誘因。
其次，元宇宙具有基於分散式組織的經濟與治理體系，這種分散式治理保障元宇宙的規則制定主要掌握在“社區”，即技術開發者、內容創作者、用戶和投資者等組成的群體。這種治理模式有助於元宇宙實現開源開放、數位資產自由流動、人員自由貢獻、社群投票表決、治理結果執行不受單一個體或組織機構幹擾。程式碼將成為元宇宙規則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以程式碼為基礎的各類智慧合約是元宇宙中主要的決策執行機制，它有著自動執行、消除事後爭議與事後糾紛解決等低成本、自動化等優勢。
最後，元宇宙的數位資產由個人掌控。參與者可以透過掌握私鑰的方式控制個人在元宇宙中的資產，實現對資產絕對的、排它的佔有權利。與傳統互聯網的數位資產或數據由各大平台掌控不同，元宇宙實現了用戶對個人數位資產的自決，用戶對元宇宙中的數位資產擁有客觀真實的財產所有權。透過區塊鏈與智慧合約實現低成本地界定產權歸屬、資產自由流動與交易，為內容創作者、資產所有者及投資者提供激勵基礎，元宇宙將有望迎來內容創造的大爆發。
元宇宙的商業應用與交易
理想中的元宇宙將由不同參與者共同創造，沒有股東、高階主管、員工之分，不同參與人員共建、共創、共治、分享。受此激勵，元宇宙商業模型將由內容創作者驅動，貢獻豐富多彩的內容。元宇宙自帶經濟體系，多部署在以太坊等公有區塊鏈上，這保障了元宇宙的原生數位資產及其交易可信賴且不可撤銷。
以近年熱門的元宇宙計畫Decentraland（「去中心化土地」）為例，Decentraland是一個具有巨大包容性的世界，裡面販售許多虛擬區塊（LAND），通常一個計畫代表一個地塊。這些項目由企業、組織或個人發起，例如，知名電子企業三星公司在虛擬地塊上開發的產品宣傳項目，以供用戶在Decentraland中探索、存取和觀看。 Decentraland的每個地塊佈局都有差異，大致包括活動場館、辦公室、虛擬商店、NFT展館、休閒娛樂的公園、遊樂場或森林等，用戶進入Decentraland後也可以和其他玩家對話。
一些公司在Decentraland 上購買若干虛擬土地，計劃開發土地，然後出租給其他創作者以收取費用，有的用於滿足時尚品牌在其中展示數位商品。 Decentraland的經濟活動目前包括虛擬地塊銷售、虛擬形象註冊及穿戴服裝銷售等。虛擬地塊、虛擬形像等原生於區塊鏈上的數位資產本質上為NFT形式，當這些NFT資產交易在Decentraland經濟體中發生時，智能合約會自動收取以該項目發行的數位資產（MANA）計價的費用，該費用被“燃燒”（即從流通中移除），導致相應數字資產數量通縮，單一數字資產價格可能上漲。 MANA也用作治理令牌，成為社群投票決定Decentraland下一步發展方向的工具。在2020年初，Decentraland 的專案控制權移交給“社區”，以智慧合約執行“社區”方案，發展方案的調整由“社區”投票決定。
元宇宙的數位資產
元宇宙的發展時間不長，但有些項目的數位資產市場價格已令人極為震驚。例如，2021年，在The Sandbox（「沙盒」）上的一塊虛擬土地曾以430萬美元的價格售出，創下了元宇宙「房地產」交易價格的新紀錄。虛擬地塊交易存在投機炒作嫌疑，但也給一些傳統商業機構帶來啟發。例如，耐吉公司在元宇宙遊戲平台Roblox中建造了一個虛擬世界Nikeland，吸引眾多玩家在其中建造和遊玩，阿迪達斯及奢侈品牌LV、Gucci、Burberry等巨頭紛紛在元宇宙的虛擬地塊進行佈局，搭建自己的虛擬店鋪，展銷相應商品，這成為品牌行銷的新模式。
綜上，元宇宙在短時間內正在累積巨額財富，不過，價值形成與成長的前提之一是財產所有權的確立與交易。一些熱門元宇宙計畫圍繞著虛擬地塊和NFT數位藏品展開，土地「所有者」在虛擬空間進行各種建設，包括設計和「建設」虛擬「社區」聚會場、NFT畫廊，甚至還可以設計互動遊戲。 NFT作為用來證明數位資產的唯一歸屬權，目前大量應用於遊戲、藝術品、收藏品、虛擬資產、數位身分、數位音樂和數位憑證等領域。 NFT成為可以錨定各類資產的數位化憑證，證明使用者真正且永久擁有數位資產的所有權。這對數位作品的創作者來說不僅有助於版權證明與版權保護，還能透過智慧合約保證後續的版稅收入，成為創作者的重要誘因。
相關治理問題及完善方向
目前，一方面元宇宙尚在快速發展成形過程中，尚無專門針對元宇宙的法律體系，另一方面，元宇宙的穩健發展迫切需要得到法律的有效保障，特別是亟需製訂與數位資產權利相關的各類規則。
首先，未來的規則應明確元宇宙專案、開發者及玩家各自的權利，並界定數位資產的相關權利。一些司法判決表明，法院對虛擬財產（如遊戲中的帳號、裝備等）給予了相應保護。與遊戲中的虛擬裝備等一樣，NFT是在電子與網路環境下生成的虛擬物，應屬「網路虛擬財產」這一法定的民事權利客體。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七條明確了網路虛擬財產是受法律保護的財產類型，但該條文僅是宣示性規定，對虛擬財產的司法保護存在不確定性。在未來，法律應規定元宇宙中合法取得的數位資產等同於網路虛擬財產，也就是要給予明確的法律保護。元宇宙中的這類數位資產應受到物權保護，合法持有者對此虛擬財產享有的權利是所有權。持有者掌握私鑰便可絕對的、排他的佔有這類資產的權利，這符合「一物一權」的基本法理和物權的支配性特徵。這類資產本身的非同質化、唯一性，使其符合物權客體特定的要求。與上相關，元宇宙使用者的數位資產可選擇權、可攜帶權或到其他平台使用該資產的權利在未來法律中亦應得到保障。
其次，支付手段是元宇宙數位資產交易的重要環節，應有相應規則的保障。元宇宙突破了地域限制，對中國用戶而言，各類數位化支付手段在元宇宙中如何實現統一交易將是一個嚴峻的問題。特別是目前國外主流元宇宙項目中產生的交易主要以該項目發行的數位資產計價，或以主流數位資產（如以太幣）計價和交易，這可能涉嫌突破我國現有金融監管政策，為國內商業機構或個人參與主流元宇宙計畫帶來現實的法制障礙。具體而言，參與這些熱門元宇宙項目（如購買虛擬地塊或租用地塊），必須先以法幣購買該項目發行的數位資產或兌換主流加密資產，中國商業機構或個人在元宇宙項目中盈利後，有可能將加密資產兌換為法幣，但這同2017年9月4日以來我國央行發布的限制性政策相違背。元宇宙的經濟體係可能存在過度投機炒作，一些證券性質的數位資產未經審批即違規發行，部分數位資產具有法幣替代功能，威脅我國金融安全，這都需要思考如何透過金融監管政策實現有效規制。如何鼓勵中國企業進軍元宇宙，保障其未來的商業利益，需要協調相關監管政策。
再次，元宇宙計畫數量眾多，涉及的其它法律問題也需要引起政策制定者高度關注。多數元宇宙專案只要用戶簡單註冊，不需要核實用戶真實身分即可存取、參與和發起交易，用戶往往非實名制，其間產生的大額交易與巨額轉帳可能存在洗錢或違規跨境轉移資產等風險。元宇宙的虛擬空間與現實世界之間有著密切聯繫，有學者認為，「現實世界中法律法規的製定者也必然會對元宇宙的規則制定有著重要的話語權，因此，各國或地區仍將成為元宇宙規則制定的重要參與者。同時科技巨頭們基於其強大的技術力量，構建了元宇宙的磚瓦基石，也必然會深刻影響著規則的製定。同時，由於元宇宙的開放自由性，每一參與者的群體意識同樣可能會左右著元宇宙內的規則形成」。這個觀點部分成立。不同於現實世界由國家權威機構制定法律法規，元宇宙內的規則制定更可能是多方甚至每一個人共同參與的結果，造成元宇宙的規則可能背離單一國家的法規。
最後，使用者以其數位化化身進入元宇宙中，這時個人身分的界定就成了問題。在現實世界，法律規制的是實際的人。這種數位化的化身與現實世界中的本人之間的互動如何調節？數位化化身的違規行為，如元宇宙發生的「性騷擾」或其它人格侵犯，如何實現與其本人的一一對應並受到現實法律的規制？現實世界的某個自然人將在元宇宙中存在多個分身，元宇宙和現實世界中的「人」事實上將難以一一對應。同時，元宇宙突破了國家地理疆界，這對單一國家的有效執法造成較大障礙。在元宇宙中，諸如《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可能將面臨執法問題。一些元宇宙項目支援出版商將區塊鏈技術整合到他們的產品中，嵌入錢包、NFT鑄造和銷售、支付通道等。這需要為數位化出版商提供內建的合規與安全產品，確保其產品符合著作權法甚至符合全球的法律框架，以保護玩家、創作者和出版商權益。
總之，在涉及元宇宙的監管框架時，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根據近年國家宏觀經濟治理及經濟法制框架，推動包括元宇宙數字資產交易的監管，相關稅收規則和會計規則；協調元宇宙的全球化交易與支付規則在地化間的矛盾；元宇宙「社群」治理的協調，包括由誰來制定元宇宙規則，如何協調元宇宙的規則與現實世界的法律；元宇宙是由加密技術和NFT推動的數位經濟體系，如何協調這類體系與中國近年金融監理政策，如此循環。中國未來規則與政策的調整，應以推動元宇宙超越網路遊戲與投機、向更廣闊的商業應用及製造領域開拓為目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