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FT與鬱金香狂熱

NFT全稱Non-Fungible Token,直譯是“非同質化通證”。所謂通證(Token),也譯作“代幣”,指的是某種權益憑證,比如代金券、兌獎券、遊戲幣等等都算Token,當然在區塊鏈語境下一般指的是在數字賬本中的一種記賬單位,而前幾年被熱炒的各種數字貨幣基本都是“同質化通證”,而最近,NFT一夜爆紅、迅速出圈。現在的投機者壓根不在乎炒作的對像是不是法定貨幣、能不能像貨幣那樣流通,而是轉而炒作起“藝術品”來了,五個單詞賣幾百萬元,一個簡陋的jpg像素圖片可以賣幾千萬元,讓圈外人連連感嘆“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每當人們討論起某種在交易市場中被狂熱追捧的東西時,“鬱金香”和“龐氏”這兩個詞就會反復出現,17世紀荷蘭發生的那場“鬱金香狂熱”,被認為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場金融泡沫,以至於動不動就被拿來作為反面例證,抨擊其他投機者。

當我思考NFT的意義時,我也想起了鬱金香事件,但我的著眼點並不是抨擊投機狂熱,而是追溯NFT的源流。

與許多把鬱金香泡沫掛在嘴邊的人想像的不一樣,歷史上的鬱金香事件並不是完全無理性的,它固然有狂熱的表現,但在相關時代背景下是可理解的,而且其後果也不是破壞性的。

首先,被追捧的鬱金香確實是以“期貨”形式進行交易的,在球莖遠沒有開始生長之前,就會被賣出並轉賣。世界上第一家證券交易所正是在17世紀初的荷蘭成立的,在鬱金香事件的1937年前後,由擔保人和交易所支持的期貨交易已經被荷蘭商人們熟知,這也是鬱金香事件的主要背景。

然而,當時的期貨並不是“同質化”的,標準化商品期貨要到1865年才由芝加哥交易所推出。當時的鬱金香期貨就是一種“NFT”,是非同質化的合約。並不是任何一種鬱金香都被炒到了天價,真正被炒高的是一些特定的稀罕品種。

鬱金香通常都是純色的,但在1637年前後,荷蘭的園藝師偶然發現了培育出碎色鬱金香的方法,這類鬱金香花瓣上有多種顏色,一般呈條紋狀,好看又稀罕。現在我們知道,這種現像是由於鬱金香受到某種病毒的感染所致,這種受感染的性狀是不能遺傳的,因此只能夠通過細心的嫁接來培育。而在當時人們既缺乏遺傳學知識,更沒有病毒的概念,所以對這種花色的形成並無頭緒,這更給這些新品種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當時的荷蘭,是歐洲的印刷出版中心,也是遠洋航海的大國。航海帶來了各種珍奇異寶,印刷術又加速了國內的信息傳播,所以在上流社會形成了攀比的風潮,文化人以對新奇事物的見聞和知識為榮,而富貴人士則以佔有和展示新奇事物為榮。來自東方帝國的鬱金香本身已經深受荷蘭人喜愛,而鬱金香中的新奇品種更是激發了人們的好奇心和占有欲。

所謂的鬱金香狂熱正是在以上背景下發生的,個別品種被炒到了天價隨後迅速貶值。

需要注意的是,當時是期貨交易的萌芽階段,遠遠沒有後世全民炒股那樣的環境,真正參與競買的其實自始至終也不過就是數百個富人,他們買下鬱金香的錢就花卉而言算是天價,但對於掌握遠洋貿易船隊的富豪們而言其實也算不上什麼,並沒有人為鬱金香傾家蕩產,也沒有公司因鬱金香貶值而破產。

另外,花天價買到鬱金香的人也未必就是吃了虧,因為審美需求和炫耀性消費本來就是沒有頂的。時至今日我們還能經常看到有人為了提前一兩天買到最新款蘋果手機而付出幾千塊溢價,他們明知道幾天后就會跌價,而且無限量供應,為什麼還願意付出高額溢價呢?更何況在17世紀,由於原理不明,荷蘭人也不清楚這些稀有鬱金香未來能不能無限供應,他們的搶購就更無可厚非了。

鬱金香狂熱既沒有終結荷蘭人對鬱金香的喜愛,也沒有破壞荷蘭作為貿易大國和金融中心的國際地位。整個17世紀都是荷蘭的黃金時代,其先進的市場體制和金融理念被其他歐洲大國學習和效仿。例如到1659年,英國人仿造荷蘭交易所,在倫敦建立起自己的證券交易所。

回頭再看看今天的NFT,顯然,幾千萬元的像素圖片怎麼看都不是一個可能長期持續的價格,市場的“狂熱”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如果只是簡單地評論一句“又一次鬱金香泡沫”而轉頭不顧,恐怕也是輕率的。事實上,如果它真的是又一次的鬱金香事件,那就更不能輕易無視了。我們如果只看鬱金香事件中的價格變化曲線,那就完全忽略了鬱金香事件的時代背景,和其中反映出的新文化、新觀念和新勢力。

首先,鬱金香的交易者,很多都是藉助遠洋貿易崛起的新興資本家,而不再是傳統的地主階層,他們有自己的時尚和審美,並且熱衷於展現它們;其次,鬱金香的最終消費者滿足了審美和炫耀需求,不能僅從價格變化上衡量他們的得失;再次,鬱金香交易的圈子是有限的,並沒有影響到更大範圍經濟體系的穩定和發展;最後,鬱金香交易借助了新興的信用擔保和期貨交易模式,這種新交易模式的價值並不會因為鬱金香的跌價而貶值。

以上幾條判斷也可以套用到今天的NFT交易上面:首先,NFT的交易者大多是藉助區塊鏈而崛起的新貴,或者至少屬於新潮的互聯網文化;其次,NFT的消費也有很大一部分炫耀成分,一擲千金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自我張揚;再次,NFT交易至少現在還是局限於小眾圈子;最後,NFT應用了區塊鏈技術下新興的信用擔保和自由交易模式,這些交易模式本身無疑是值得重視的。

也許到若干年後,最近的NFT熱潮也會像鬱金香狂熱那樣成為投資史上的反面典型,但這一熱潮背後所蘊含的新體系和新技術,或許也會廣受效仿,成為日常。

文/胡翌霖,清華大學科學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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