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還是藝術，這是個問題。
“是藝術就不要打碼，是色情就不要（公開）傳播”，這是互聯網上常見的一種聲音。但到底什麼是藝術什麼是色情，卻很難有一個明確的標準來區分它們。
一幅裸露的古典雕塑照片、一張性感的動漫二創畫作，都可能因為觸碰社交平台的審核紅線，變成一張佈滿Logo的灰色圖片。但在另一個平台，甚至同一平台的不同分區，這些圖片又可以全須全尾地展示出來。
用來表示“封禁”的灰色水印圖往往在社交媒體是證明圖片“能衝”的標準
在色情和藝術之間，就算是同一個平台，也無法畫出一條黑白分明的分界線。而世界上最知名的色情網站Pornhub，卻正在以一個線上美術館的形式，嘗試著給出自己的答案。
1.以藝術之名
7月13日，Pornhub上線了一個名為“經典裸體（Classic Nudes）”的線上美術館。
就跟疫情期間推出的所有線上博物館一樣，Pornhub的線上美術館也盡可能滿足了參觀者的所有需求。在這裡，可以看到畫作藏品的高清圖片，可以聽到藏品資料的語音講解，就連藏品在館中的具體位置，也被Pornhub貼心地標註了出來。
活動的第一批展品，來自巴黎盧浮宮、英國國家美術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等6座世界頂級博物館。這些展出的藏品無一例外都有裸體元素，與Pornhub的老本行聯繫緊密。但這仍然不夠，為了自己的用戶群體更感興趣，Pornhub讓這個線上美術館有了一點“小小的不同”。
從配色到字體，這個網站的風格都和Pornhub有很大區別
網站上名畫的背景介紹，Pornhub並沒有照搬官方文本，而是全部重新撰寫。只是經過Pornhub的重新演繹，這些對作品和作者的介紹變得更加接地氣，也多了一絲“本土特色”。
在揚·格薩爾特的畫作《亞當和夏娃》資料末尾，介紹這樣寫道：“因為這個最著名的聖經故事，蘋果經常成為代表誘惑、慾望和性的標誌。不過我們卻一直認為，香蕉才是最性感的水果。”搭配上女艷星的配音解說，讓講解充滿了挑逗意味，欣賞藝術的氛圍立馬就不再嚴肅。
文藝復興時期畫家揚·格薩爾特的代表作《亞當和夏娃》（部分截取）
除了語音導覽，Pornhub還聯合平台內的視頻作者推出了“視頻導覽”。他們根據幾幅知名作品的內容，將後續情節拍攝演繹了出來，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還原了觀看者“骯髒的遐想”。
這些視頻不僅場景是畫作的延伸，人物狀態和畫面風格也做到了盡可能的還原，僅從定格的那一幀來看，已頗具原作神韻。
埃德加·德加的《男性裸體》（左，部分截取）和Pornhub的視頻翻拍版（右）
單從這些方面來看的話，Pornhub對世界名畫的科普還是挺到位的。方式確實更加激進前衛，卻精準抓住了用戶的痛點，更重要的是他們對畫作本身的介紹也做到了不失嚴謹。
“刺激公眾參觀、探索並重新愛上或渴望這些文化機構”，是Pornhub對本次活動初衷的解釋。他們希望能以這種形式的推廣，幫助到在疫情中陷入困局的博物館盡快恢復。
可是，這些博物館並不領情。網站上線後不久就有博物館聯繫到他們，但迎接Pornhub的不是感謝信，而是一紙訴狀。
2.這不是藝術
意大利的烏菲茲美術館率先發難，第一個向Pornhub提出了抗議。他們在網站上線的幾天后，就向對方發出了一封措辭強硬的郵件，表示已針對此事聘請律師，將就館藏畫作“被不受歡迎的使用”採取法律措施。
在意大利法律中，文化遺產的商業化使用需要獲得擁有者的授權，對於有爭議的使用，擁有者也有權阻止。很顯然，Pornhub對這些藝術作品的“宣傳”沒能獲得烏菲茲美術館的承認。在烏菲茲博物館眼中，整個活動只是Pornhub自己的一次商業宣傳，不是為了幫助他們博物館，更加不是藝術。
畫家桑德羅·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是這份聲明中被重點提及的作品。因為Pornhub不僅為其配上了露骨的解說詞，還請艷星Cicciolina拍攝還原了畫中場景，將其製成了一支被批為“俗不可耐”的宣傳片。
儘管片中的Cicciolina並沒有像畫中一樣全裸，而是穿著肉色服裝
面對烏菲茲博物館來勢洶洶的問責，Pornhub並沒有做出太多回應，很快就服軟下架了所有相關的內容。緊接著巴黎盧浮宮和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館，也提出了類似抗議，於是Pornhub也同樣下線了這兩個館的全部藏品。
但是，博物館方面的態度也並不統一。
“博物館的開放獲取計劃，讓公眾可以訪問我們的數十萬幅作品圖像，我們通常不會去規範它們的使用方式。”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如此回應這個活動。英國國家美術館則表示，它們與Pornhub沒有正式合作，不會為活動幫忙宣傳但也不會起訴。與盧浮宮隔河相望的奧賽博物館，這次也沒有選擇與老大哥盧浮宮步調一致，保持了沉默。
最終在6家博物館紛紛表態之後，只剩3個博物館的展示頁面留在了這個線上美術館裡。 Pornhub為了避免更多麻煩，也把這為3個館的藏品拍攝的二創色情視頻一併刪除。
有人急於與色情劃清界限，也有人默許了這家全球最大色情網站為自己做的宣傳，幾家博物館的不同反應，一定程度上正好代表了傳統藝術界的不同態度。關於色情與藝術的關係，爭論從古至今就沒停過，一幅在博物館中被悉心呵護的名畫，多年前極有可能就是被口誅筆伐的色圖。
3.自古名畫多色圖
20世紀初維也納分離派的帶頭大哥古斯塔夫·克里姆特，這位在國內以“金箔繪畫”而聞名的象徵主義大師，就曾一度被罵為“色情狂”。
他曾受維也納大學委託繪製3幅畫，分別名為《哲學》《醫學》和《法學》，但都遭到了對應學科的強烈反對。他們聯名公開抗議，痛斥畫作內容是對他們學科的褻瀆，指控克里姆特傳播色情，要求國家剷除這些“可恥的色情壁畫”。
這幾幅作品雖然當時逃過一劫，不過多年後還是毀在了納粹手中，依然成為了藝術界的一大遺憾。
從左至右依次為《哲學》《醫學》《法學》
同樣曾一度被批判的，還有眾多日本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喜多川歌磨和歌川廣重，都曾繪製過許多色情主題浮世繪。並且相比於隱晦的西方作品，這些被稱為“春畫”的作品更加露骨。
葛飾北齋的藝術成就已被全世界承認和繼承，但他那張繪本中著名的《章魚與海女圖》，即便放在今天也依然會是被重點封禁的作品。
《章魚與海女圖》（部分截取），比起已十分露骨的圖片，繪本的配文更加不可描述
在這一點上，日本人的態度極為迷惑。便利店裡就能買到色情雜誌，眾所周知在日本色情作品的販售合法的。但同樣主題的藝術品，卻很難被這裡的博物館接受。
2013年，大英博物館舉辦了名為“春畫：日本藝術裡的性與樂”的畫展。歐洲人在感嘆著日本人藝術方面開放程度的同時，卻不知道兩年後同樣的展覽，在日本居然一度找不到能接納它的大型美術館。
最終幾經輾轉，永青文庫美術館承辦了這個畫展，但依然沒能進行大規模宣傳。就連進行了相關報導的3家雜誌，也因為附上了畫作圖片被東京警視廳控告，當時的《周刊文春》主編還因此被“強制休息”。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海勒斯和水神》因“色情”被曼徹斯特藝術畫廊移除，丹麥的國寶級雕像小美人魚照片曾被Facebook判定為“裸露”。關於色情和藝術邊界的討論，到了現在仍在繼續，並且隨著社交媒體的發展，正變得更加熱烈。
4.模糊的線
對於討論者來說，無論這場辯論進行得如何激烈，可能最終並不需要給出答案。但平台可不一樣，一張裸露圖片的顯示與否，是一次黑與白的判斷，即使再難再糾結也必須做出回答。爭議也就由此誕生了。
2011年，法國一名教師因為在自己的Facebook帳號上發布古斯塔夫·庫爾貝的《世界的起源》圖片，被封禁了帳號。但他並不認為自己分享藝術的行為有何不妥，於是向法庭提起了訴訟，要求Facebook重新激活他的賬戶並賠償2萬歐元的損失。
這場糾紛一直持續了很多年，2018年巴黎法院曾判決Facebook封禁教師帳號的行為不合法，但不必對他進行賠償。教師仍不依不饒堅持上訴。直到2019年，雙方才以向藝術組織捐出賠償金的形式和解，結束了這場歷時8年的案件。
《世界的起源》是一幅直接聚焦女性隱私部位的畫作，實在截無可截，在此用作者古斯塔夫·庫爾貝的照片代替
在Facebook這種禁止成人內容傳播的平台上，算法的不斷優化和審核的加大投入，也依然無法阻止《小美人魚》《世界的起源》的誤封。色情和藝術邊界從來都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寬廣的灰色地帶。
如同Pornhub本次活動宣傳片的口號所說：“最好的情色作品永遠不可能在Pornhub上看到，你只能在博物館中找到它們。”儘管一些博物館竭力與色情劃清關係，但他們也無法否認，情慾仍是一個藝術史上的重要母題。
Facebook想要在這片模糊的灰色中，準確高效地做出判斷很難。他們需要參考審美水平、文化環境和道德標準等來判斷，但這些輔助線同樣是模糊的，甚至會隨著個體、時代和所處情景的不同而不斷改變。
每當一家社交媒體收緊涉黃標準，都會收穫大量用戶的差評
當一張裸露圖片在社交網絡上，以祈求欣賞的態度被分享出去時，很難保證千萬個看到它的陌生人，會以怎樣的態度去看待它。互聯網上多次曝出的事件，都證明了它的黑暗面遠比我們想像得更骯髒。韓國的N號房事件、紐約時報作者紀思道的《被Pornhub毀掉的孩子》等，不一而足。
是為了藝術放鬆準繩，還是為了弱勢群體拉緊它？關於這條線的最佳位置，我想目前的Facebook給不出答案，正在飛速進化的互聯網也還給不出答案。對於“是色情還是藝術”的問題，我們都還需要做出更多，慢慢回答。
5.結語
至於這次的主角Pornhub，無疑又收穫了一次效果不錯的輿論宣傳。從拍攝平權主題的影片，到為疫情中的用戶送去免費會員，再到為杜絕非法成人內容下架大半視頻，最後到這次幫助博物館免費宣傳，Pornhub在國內外網友心中樹立的形像一直都不錯。
本次活動中為了中和收錄名畫中的白人凝視，他們還特別開設了一個叫做“另一種視角”的頻道，展示了唐伯虎的春宮圖等代表了中國、日本、印度和黑人群體的藝術作品。
唐伯虎繪製的春宮圖（部分截取）
但同時我們也需要記住的是，Pornhub當初大刀闊斧下架1000萬部站內視頻，並不是因為紀思道的文章抖落出了他們藏匿的滿地骯髒，讓他們良心發現；而是Visa和萬事達這兩家公司宣布將停止合作後，施加的商業壓力使然。
作為一家商業色情網站的Pornhub，對自家內容的邊界都還在摸索中，對於“是色情還是藝術”的問題，毫無疑問也沒能回答出來。情慾永存，這是他們唯一證明了的東西，卻本就無需求證。
他們自己為“致敬藝術”拍攝的宣傳片被全網下架，為藝術界進行的宣傳也碰了一鼻子灰。但好在仍有一半博物館默許了他們的嘗試，讓項目本身最終以一個接近行為藝術的形式，為問題的探討再添一塊新磚。
當初Pornhub的線上美術館剛公佈時，他們曾承諾過，如果首批6個博物館的宣傳效果不錯，他們還將與更多博物館展開合作。但按現在的結果來看，可能不會再有後續更新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互聯網對於“是色情還是藝術”的回答，必然還將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