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數字化後:元宇宙會好玩兒嗎

1.

元宇宙從反烏托邦科幻小說《雪崩》裡的文學構想,演變為一個用以概括Roblox等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遊戲的代名詞,最後被寫進招股說明書和行研報告裡,成為投資界閃著金光的新風口。對元宇宙的憧憬,反映了新冠大流行以來人們對共享虛擬世界的升級性依賴。

元宇宙指向了一個深度數字化的未來。這個曾經只出現在賽博文本和科幻大片裡的玄奧世界,要在普通人無法完全搞明白的技術和資本的雙重加持下,神秘地成真,也許它目前還停留在2D像素遊戲式的初級階段,但這個暢想本身意味無窮,吊足了人們的胃口。

元宇宙是什麼?人們其實還遠未達成共識。

除了“造物主”科技公司之外,科技金融或許是最急於界定元宇宙及其前景的行業。綜合這本《元宇宙》中的各路“眾說紛紜”,元宇宙大概是互聯網迭代之後的未來形態,是由多個持久、共享的三維虛擬空間組合併連接而成的可感知的虛擬宇宙。

與現在的網絡世界相比,這個全息或全真版的數字世界,具有更強的交互性、沉浸感和協作性。人們不止可以在元宇宙中社交、遊戲、消費,還可以在一套以區塊鏈技術為規則和保障的經濟系統中,進行更廣泛的數字勞動,或通過去中心化的經濟形式積累和交易數字資產。

雖然元宇宙的定義和實現之日還無法明確,但所有人都會對元宇宙的技術門檻之高達成共識。 《元宇宙》這本書總結了元宇宙的6個核心技術,分別是區塊鏈(Blockchain)、交互技術(Interactivity)、電子遊戲相關技術(Game)、人工智能(AI)、網絡及運算技術(Network)及物聯網(InternetofThings),並以首字母將這個“技術叢”統稱為“BIGANT”(“大螞蟻”)。

這只“大螞蟻”近乎打包了幾年來所有的科技熱詞。設備互聯的物聯網、去中心化的區塊鏈、將要取代簡單勞動力的AI,都曾突然成為街談巷議中的焦點。但大眾對這些技術的認知基本還停留在概念,它們具體的技術原理與社會意義並未特別明晰,在未經過更廣泛的充分討論之前就被下一個概念所取代。

《元宇宙》雖然賦予了元宇宙與工業革命比肩的劃時代意義,但也無法不對元宇宙的這種模糊性和未來的不確定性保持謙遜:“所有對未來的預測幾乎都難逃被’打臉’的困境,更別說元宇宙這種極其龐大而復雜的全新世界形態。”這兩本光速上市的書籍,一方面整合了包括企業家、投資人、研究者在內的各界人士對於元宇宙充滿期待的探討,另一方面,在歸納元宇宙核心技術與規則的前提下,大膽預測了元宇宙未來發展道路上的理想和困境。當然書名和書本身已經說明立場,作者們相信元宇宙前景之光明必將照亮坎坷的黑暗之處。

元宇宙推動者相信元宇宙會是Z世代的必然選擇。這些出生於90年代末至2010年代的未來主人,是一出生就腳踏虛擬與現實兩個世界、被快速更新的媒介和設備圍繞的數字原住民,對他們而言,沒有互聯網的世界才是一個科幻世界。在上一輩人的眼中,Z世代追求自我實現,渴望新鮮,善於製造和參與各種亞文化,他們對舊世界毫無懷舊,對新科技毫不保守。

元宇宙對於Z世代之外的大部分人而言本來可能只是小打小鬧、可有可無。但是新冠的流行,讓數字化技術突然成了醫療手段之外最重要的救命稻草之一,最初只是社交工具的微信在植入健康寶小程序之後被用來控制疫情,一些老人們不得不開始接受微信成為出門必備的現實。同時人們已經體會到虛擬世界對於購買必需品、工作溝通、排解孤獨及與朋友親人聯繫的重要性。人們在微信視頻或騰訊會議里和家人朋友視頻聊天,在動物森友會上舉行跑步比賽和婚禮,依賴體感遊戲《健身環大冒險》在室內鍛煉。

2.

對於科技公司而言,下一步要做的呼之欲出,即如何讓數字場景更好地滿足這些迫切的需求。

元宇宙將會讓消費更為便利。如果遊戲《精靈寶可夢GO》(PokémonGO)可以讓你在超市裡“活捉”一隻傑尼龜,那麼升級版的增強現實技術就可以讓廣告牌無需物理空間的佔位,就出現在街道兩旁。搭配可穿戴設備,人們可以期待在緊湊的日程中試衣試鞋,伸手可以感受不同面料的觸感,或者在逼真的貨架前聞到傳感器模擬出的香腸的味道,通過語音挑選下單,解放勞累的眼睛和拇指。如若有一天腦機接口成真,用戶甚至無需動用五官四肢,只需大腦思考,就可以完成一次“意念購物”。同時,在遊戲中贏得的“皮膚”和戰利品,可以裝配在自己的虛擬形像上,從遊戲平台直接帶到社交平台跟朋友“嘚瑟”一下。

驅動消費可能是商業領域對元宇宙最感興趣的地方,但元宇宙最具誘惑力的可能是它許諾的超越性。

元宇宙的元(meta)即是超越(beyond)的意思。對超越自我禁錮的渴望曾經寫在各類神話的母題當中,在元宇宙中,用戶可以超越自己,用數字替身(avatar)來擺脫與外貌、種族、身份和階層的標籤,進一步體會變形與扮演的快感,AR、VR技術可以讓這種超越性更加具有身臨其境的具身性(embodiment)和存在感(presence)。 “每個個體都不會只具有單一的身份,而是具有復雜身份,生命也是從有限生命到無限生命”,在碳基生命主體死亡後,矽基的數字生命甚至被期待永生。

遊戲是元宇宙的雛形,但也終將超越本義上的遊戲。 Roblox本來是一個廣受美國兒童、少年歡迎的遊戲平台,它被認為是最接近、也最有廣闊前景的元宇宙。正是遊戲令人心醉神迷的自由性、創造性特質,吸引人們參與到元宇宙的初始共建當中。按照遊戲研究的先驅、荷蘭歷史學家赫伊津哈的觀點來看,前電子時代的遊戲其實是包括競賽、儀式、詩歌、法律等所有文明系統的雛形。當這些領域逐漸形成複雜嚴整的規則,並與超出遊戲之外的外部意義和經濟利益相連,這個雛形將會“進化”和“成長”為其他成熟系統,遊戲最終將消彌為這些系統的精神要素。

元宇宙作為一個數字化遊戲場所,也將不會例外地走向成熟。這一成熟將依賴於區塊鏈技術將在元宇宙遊民最初的體驗、創造、交流之上,創造出一個有正式規則可依的商品交換與資本積累系統,這或許將極大地吸引和刺激更多非玩家的個體和企業參與到遊戲中來賺錢。

開發“元宇宙遊戲”《堡壘之夜》(Fortnite)的公司的CEO Tim Sweeney說,元宇宙的野心並不止於遊戲,而是在於建立一個公平自由的經濟體系,讓創作者不僅獲得創作和傳播的成就感,同時能夠因這些數字勞動的成果得到公平的經濟報酬。兩個Z世代的青年在Roblox上製作的《MadCity》,吸引了超過20萬的玩家,他們用遊戲換來的第一桶金買了新車,交了大學學費。

許多新平台,如Decentraland、The Sandbox、Opensea等由區塊鏈技術提供支持,則要使用加密貨幣和非同質化代幣(NFT),允許構建、擁有和交易新型的去中心化的數字資產,這種資產可能是一塊虛擬房地產,也可能是一個猿猴卡通的頭像。這些資產沒有實際用途,可能具有一些文化意義,但更像一種投資手段。有人說,NFT是馬塞爾·杜尚在1919年給他牙醫偽造的手寫支票的高科技版本,本質上是藝術家品牌的金融工具。

元宇宙在變為一個全能係統之後,注定無法像《元宇宙》這本書中所說的仍是遊戲。現實世界中的意義系統被映射到元宇宙之後,亦真亦幻的品格將會消失,人們在重視數字資產的積累之後,必然更加“嚴肅”對待元宇宙系統。

3.

元宇宙建立的數字化生活的終極形態,使得用戶在厚實的技術包裹之下進行日常活動。這就意味著我們面臨更多的技術上的信息不對稱。尖端科技也許能夠代表人類智能的發展水平,但也許科技進步並不能真正讓社會更加美好。

是的,它可能無關痛癢。元宇宙在Roblox和Minecraft上的巨大成功吸引了人們,但是也必須注意到,元宇宙的成功極大地依賴用戶的參與度和創造力。相對於從短視頻中輕鬆獲得信息的快感而言,參與和創造所要花費的心力和創意確權的困難,是否能對中國的大部分網民形成吸引力,還是未知的。

如果VR眼鏡只是讓眼前的虛擬世界看起來更真,那麼它只是一個進階版本的影像媒介而已。在方便辦公、社交和消費之餘,元宇宙交互性本身的深度和廣度是否有質的延伸?科技自由主義理念主導的去中心化願景是否能夠實現?能否通過共創參與讓社會達成更具包容性的和平與繁榮?這些問題的答案,將決定元宇宙是否能在人類發展的尺度上,真正發揮書中宣揚的的影響力。

但讓人最感憂慮的也許並不是無關痛癢,而是參與元宇宙的眾多企業是否可以堅守不作惡和不縱容惡。在《雪崩》的反烏托邦預言中,元宇宙雖然是一個可以逃避現實中大公司壟斷暴力的虛擬創作平台,但它也同樣充滿問題,包括成癮、歧視、騷擾和暴力。事實上,一些負面現像已經出現在玩家自由度較大的遊戲平台。元宇宙的逼真與復雜,可能會將這些問題變得難以控制。

在《元宇宙》中,元宇宙的願景是技術與經濟高度發展的自治烏托邦。人們在元宇宙中可以實現某種意義上的精神自由,但這些自由未必是沒有代價的。

元宇宙的沉浸感首先要人們拋下肉身。 《盜夢空間》中的造夢裝置可以讓人馳騁夢境、改變命運,但是弊端也是明顯的,連接設備的昏睡肉身將因為變得異常脆弱而需要特殊保護,提供所謂保護的也許會是《黑客帝國》中盛滿營養液的罐子。 《頭號玩家》中的3D眼鏡和可穿戴設備可以高度模擬身體的真實感知,但遊戲中的英雄可能在無知無覺中被仇敵殺死在破舊的房車中,而他久未鍛煉的身體可能對真實的肉體攻擊毫無抵抗能力。

元宇宙是人類意志決定論的終極野心。不用受制於肉身,不必仰仗於自然,不必經受時間的考驗和沈淀,一切都更加輕而易舉。無數人類意誌之外的物理事物也都將被拋下。應當說,元宇宙完全是人類意念的產物,容不得自然世界中的無窮偶然性。書中有人提到,Z世代的數字原住民“遠比我們這些還在現實世界中掙扎的傳統一代更加快樂和有創造力”,這也許還未嘗可知。也許在深度虛擬、事事不離元宇宙的狀況下,虛擬世界與物理世界之間的意義分類即將調轉,數字化成為常態之後,也許在現實生活中吃一個新鮮的蘋果,逗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狗,將成為日常中最愜意的時刻。

如何讓科技合理地、以人為本地融入現有生活,是一個複雜並需要格外審慎的過程。除了互聯網久被詬病的殺熟、技術歧視等問題,元宇宙所依賴的AI技術,尚在面臨一些棘手的社會問題。比如公共場所人臉識別的隱私問題,以及AI算法無法納入社會傳播機製而導致謠言在社交媒體上蔓延的問題等。

無論技術本身如何具有開創性或先進性,如果不能發揮正向的社會作用,它都將面臨極大的危機,必須結合多方力量共同探討如何將科技進行正向引導。比如2019年3月斯坦福大學成立的“以人為中心的人工智能研究院”(Institute Human Centere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簡稱“HAI”)就旨在通過召集不同學科廣泛參與,以促進AI的研究、教育、政策和實踐為人類社會帶來積極影響。

相較單獨的AI技術而言,元宇宙的未來應用更將是一項龐大的社會工程,更需要整合各領域、各學科的視角來進行正向的引導。無論是從技術本身、或是社會影響層面來講,要解決元宇宙技術中涉及人的部分(humanside),都可能不再僅僅是技術專家和風險投資人說了算的。

如果真的如同書中所寫、元宇宙具有如此“顛覆性”的能量,改變傳統業態、生活方式等等,那麼它可能反而是個有點可怕的龐然大物,龐大到人們將沒有權利對它說不。對於無法說不的系統而言,不管是無限的也好、非零和的也好,都將無法再被稱為“遊戲”,人們無法在其中獲得純粹的樂趣。原因很簡單,幾乎所有遊戲理論家都認可,自願的、自由的參與或退出,是遊戲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一旦被逼無奈必須參與,元宇宙將不會“好玩”。

我們期待元宇宙或具有元宇宙性質的科技未來不會是吞噬性的,它既能夠為人們在宇宙內創造更多的選擇,也能夠為人們保留一些宇宙外的選擇權利。

元宇宙不會突然建成,它會隨著時間推移,慢慢滲透到我們的生活中,就像互聯網一樣,還是先別提什麼“超級文明體”了,元宇宙,道阻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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