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幻想還是趨勢？
眼下，作為現象級詞彙的“元宇宙”正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點，其在掀起熱潮的同時，也引發了一些爭議。一方面，一些業內人士對元宇宙發展持樂觀態度。他們認為，隨著數字孿生、區塊鏈、物聯網等技術的突破，元宇宙將得到發展並逐漸融入人類的生活。另一方面，一些媒體和相關人士則認為元宇宙世界只是“科學幻想”而已。那麼，元宇宙到底是什麼？如何看待元宇宙的機遇與局限？元宇宙將對國際政治、經濟帶來哪些影響？本期封面話題邀請兩位業內學者撰文解讀。
——編者手記
元宇宙作為一個新興互聯網概念，有可能成為未來數字生態的主流發展模式。元宇宙是當今多項前沿信息技術的集成，人們試圖利用其營造更具沉浸式、開放式的數字空間，從而進一步促進互連網滲透率的提升和數字經濟的升級。當前，美國科技巨頭是元宇宙的主要推動者，一些國家也紛紛開展早期研究、探索和佈局。元宇宙雖然蘊含著一定經濟和技術潛力，但也可能帶來一些政治和社會風險，其產業模式尚未成熟且確立，因此需要平衡地看待其機遇及局限。
2021年11月7日，在第四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上，智能及高端裝備展區展示了裸眼3D顯示技術，它被認為是實現元宇宙概念硬件設備的一種技術。
尋求成為穩定、終極的數字生態模式
元宇宙源自美國小說家尼爾·史蒂芬森在其1992年出版的科幻小說《雪崩》（Snow Crash）中提出的概念。該小說中，人類通過虛擬現實設備與虛擬人共同生活在“元宇宙”的虛擬空間中。從字面理解，元宇宙（Metaverse）是“超越”（Meta）與“宇宙”（universe）的組合詞，所體現的意思是基於現實世界、又超越現實世界構建的虛擬空間。該空間與現實世界高度互聯，具有完整價值體系。
2021年以來，美國科技企業開始用元宇宙這一詞彙描繪下一代互聯網和數字生態。在這些企業眼中，元宇宙是各種尖端技術的超級綜合體，這些技術通過集成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生態閉環。例如，元宇宙的內容製作使用人工智能和數字孿生技術（物理產品、流程或系統的虛擬副本），其存儲、確權和認證機制使用區塊鏈技術，其數據處理使用人工智能、雲計算和雲存儲技術，其網絡環境依賴5G技術，而虛擬與現實交互採用人類感知、3D渲染、擴展現實、腦機接口（Brain Computer Interface）、可穿戴技術、機器人技術等。結合上述前沿技術，元宇宙下如社交網絡、電子商務、數字創意等的使用體驗以及商業模式將大幅優於當前數字空間，並可在一定程度替代和加強現實空間。未來，也可能有更多前沿技術被吸納用於元宇宙，不斷增強元宇宙的整體體驗。
相比現有的數字生態，元宇宙具有以下特徵。
一是強化虛擬社交。元宇宙與現有社交網絡一樣，均將打破地理、環境限製作為根本方向從而促進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協作。美國科技企業認為，元宇宙將是現在線上協作方式的加強版，不僅實現語音、視頻、文字的實時互動，也提供更多的互動方式和平台。例如，用戶可以運用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和增強現實（Augmented Reality）設備建立虛擬平台，隨時調取數據、圖標，展示全息影像；用戶也可能依靠仿真皮膚、數字氣味製造裝置體驗近似真實的觸感和嗅覺。
二是“去中心化”。 “去中心化”這個概念和區塊鏈緊密相連，它是區塊鏈的根本特徵，區塊鏈系統是“點對點”的，每一個節點都是平等的，並沒有任何中心化的系統控制者。區塊鏈作為一種共識機制，“去中心化”的意義就是沒有一個組織或個人對全鏈信息的真實性與完整性承擔責任。也正因為如此，所有參與者基於對技術與規則的信任達成共識，相信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控制區塊鍊或對鏈上的信息進行篡改。互聯網發送端、節點、中繼不斷增多為區塊鍊等“去中心化”架構技術提供了技術基礎，而元宇宙將成為首個大規模運用“去中心化”技術的數字生態。 “去中心化”將進一步減少少數科技巨頭對於接入、信息、個人數據和應用的限制，從而為用戶提供盡可能多的數字入口。也就是說，元宇宙世界的身份屬於用戶，而不是任何中心化機構。
三是融合現實。元宇宙尋求進一步打破數字空間和現實空間的界線，通過虛擬現實、增強現實等技術，將數字空間直接投射於現實世界，又將現實世界直接映射在虛擬空間。元宇宙中的一切數字創新將帶有現實與虛擬結合的特徵，增加用戶的沉浸感，讓用戶最終將元宇宙視為現實世界的一部分。
四是持續演變。元宇宙尋求成為穩定、終極的數字生態模式，利用區塊鏈將數據和知識產權穩定確權，經過確權的信息、數據和資產在理論上可以永久保存，超越技術演變和人類壽命的周期。這意味著元宇宙中的數字記憶、數字孿生場景甚至數字生命可以長期存在。
上述特徵使元宇宙進一步將人、社會與數字深度融合，創造出一個包含現實世界所有價值、又擁有更便利創新條件和無限開拓空間的虛擬世界。這一虛擬世界或成為真正的“地球村”、為普通民眾提供分享數字創意紅利的新空間。
2021年10月28日，美國社交網絡巨頭臉書宣布，公司更名為Meta。位於加利福尼亞州的臉書公司總部的新標識吸引市民拍照留念。
科技巨頭是主要推動者，一些國家政府高度關注
元宇宙符合當今數字經濟的發展方向，為一些新技術提供了廣泛的應用場景。首先，當今全球數字生態正值新一輪迭代演進的重要節點。新冠肺炎疫情加速了各國數字化、信息化的進程，遠程工作和線上購物、教育等在一些國家中正在成為一種主流模式。研究表明，元宇宙能夠進一步促進這一趨勢，提高數字生態的滲透率和用戶使用頻率與時長，從現實世界獲取更多數據資源，提高數字經濟的運行效率。其次，元宇宙能夠為不少新技術找到應用場景。元宇宙所涉及的虛擬現實、增強現實、區塊鍊等信息技術雖已有長足發展，但一直沒有找到好的應用場景，無法形成完整的價值鏈條。最後，元宇宙尋求創造出一個新的數字創新空間，其商業和創新潛力不可估量。相對於物聯網等其他數字生態發展方向，元宇宙的創新、參與和投資門檻更低。
美國科技企業認為，元宇宙可能提供一個更加便利、可行的數字生態演變模式，在未來10至20年替代現有的數字生態。元宇宙將成為數字經濟新增長點和下一個具有戰略意義的競爭領域，其發展過程將引發全球科技產業的新一輪洗牌。當前，美西方科技巨頭是元宇宙的主要推動者，Meta、英偉達、Roblox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企業。臉書公司通過更名Meta表達了進軍元宇宙的決心，該公司認為元宇宙是升級其社交網絡的絕佳方式。 Meta成立了“現實實驗室”，開拓虛擬現實和增強現實終端，以此推動元宇宙的應用發展。英偉達公司是人工智能芯片領域的全球領先企業，其優勢在於將人工智能運算應用於元宇宙領域，大幅提升元宇宙構建的效率和體驗效果。 2021年，英偉達創始人黃仁勳推出承載著其元宇宙願景的全新虛擬化身平台OmniverseAvatar。該平台可能成為元宇宙的創建和孵化平台，提供給廣大數字創意公司使用。英偉達也在推動下一代數字虛擬空間的標準制定，以統一虛擬世界的物理規則，實現元宇宙相關設備和軟件的兼容。 Roblox則是從商業模式角度探索元宇宙的發展。 Roblox的商業模式已具有部分元宇宙特徵，且擁有大量認同該模式的用戶和創新者。 Roblox希望這些用戶和創新者能夠通過已有技術營造出一個可以不斷擴展、發展的創新圈子，從而使該公司成為元宇宙時代的平台巨頭。
一些國家政府也開始關注元宇宙的機遇和風險，既希望搶占戰略先機，又能規避安全隱患。在其看來，元宇宙存在潛在的治理失位、安全隱患和國際競爭。相比美國企業，美國政府在對元宇宙的態度上“求穩心態”與“政治眼光”更加濃重，對數據安全的擔憂及產業巨頭壟斷風險的警惕暫時佔據上風。 2021年10月，美國兩黨參議員提出《政府對人工智能數據的所有權和監督法案》，要求對聯邦人工智能係統所涉及的數據特別是面部識別數據進行監管，並要求聯邦政府建立人工智能工作組，以確保政府承包商能夠負責任地使用人工智能技術所收集的生物識別數據。歐洲對元宇宙同樣持高度謹慎態度。歐盟《人工智能法案》《數字服務法案》《數字市場法案》以及“平台到業務”監管法規等立法說明了監管機構在處理元宇宙時可能採取的立場和傾向，包括增加透明度、尊重用戶選擇權、嚴格保護隱私、限制一些高風險應用。這些立法預示著歐盟更關注元宇宙的監管和規則問題，試圖在治理和規則上佔據先發優勢，進而保護歐洲內部市場。歐盟委員會副主席維斯塔格稱，歐盟當局需要更好地了解元宇宙，然後將決定如何對其進行監管。一些歐洲學者認為，現有法律及反壟斷措施將毫無爭議地應用於元宇宙領域。
韓國是對元宇宙態度最為積極的國家之一。韓國成立了由政府領導、囊括200多家公司和機構（包括SK電訊、現代汽車、韓國移動互聯網商業協會等）的“元宇宙聯盟”，合作探索元宇宙的道德標準、文化創新和技術趨勢，分享研究成果，並啟動聯合開發項目。首爾市政府公佈了建立元宇宙公共服務平台的相關規劃，作為其最新未來城市規劃“首爾願景2030”的一部分。日本希望在法律框架下推動相關產業搶先發展。日本經濟產業省2021年7月發布《關於虛擬空間行業未來可能性與課題的調查報告》，將元宇宙定義為“在一個特定的虛擬空間內，各領域的生產者向消費者提供各種服務和內容”。報告認為，在虛擬現實設備門檻顯著降低和虛擬現實內容有更大吸引力後，元宇宙將跨過關鍵發展桎梏，走向快速發展通道。報告認為，日本政府應著重防範和解決“虛擬空間”內法律問題，並對跨國、跨平台業務法律適用等加以完善；政府應與業內人士制定行業標準和指導方針，並向全球輸出此類規範。
沙特等中東國家將元宇宙作為經濟轉型新突破口。 2022年2月，沙特政府宣布將對多家元宇宙創新公司注資64億美元。其中一家創新公司將會主導開發元宇宙中的沙特王國，將該國城市“複製”到元宇宙世界之中。沙特信息技術部長表示，元宇宙將成為沙特數字經濟新的增長點，該平台也將輻射中東北非地區。
電影《頭號玩家》海報。
爭議持續不斷
時空背景的特殊性使元宇宙從誕生之日起就引發了持續不斷的爭議。元宇宙產生在一個數字經濟受到密切審視、深刻反思、高度政治化和安全化的時代，數字革命的社會支持正在減弱，不同國家對於數字生態的認知正在分化。這些環境變化讓元宇宙所蘊含的風險挑戰更早暴露。
安全隱患上，元宇宙存在當前數字生態中多數信息安全和物理安全隱患，其中數據安全隱患尤為突出。元宇宙仍將基於互聯網及其他信息科技基礎，當前信息社會所存在的網絡安全、信息安全、數據安全問題均將在元宇宙數字生態中出現。由於元宇宙可能採用虛擬現實、增強現實設備及更為先進的人機交互系統，這一特點使得元宇宙所生成、採集的數據與人的現實生活、深層心理更為接近，具有更強的私密性，因此其數據安全洩漏也會給用戶帶來更大風險。
社會衝擊上，元宇宙帶來的社會衝擊深刻而長久，目前仍無法準確估算。元宇宙帶來的衝擊包括對政治社會及個人心理兩個層面。在政治和社會層面，元宇宙可能成為一國政治思潮和社會文化的組成部分，對一國的政治安全和文化安全帶來潛移默化的影響。元宇宙可能帶來就業替代和社會結構的深刻變化，並帶來一些新的社會問題。謠言傳播、社會關係、倫理道德、身份識別等都可能以新的形態產生更大的影響力與破壞力。元宇宙的高沉浸式體驗可能對青少年成長帶來消極影響，也可能被改造成帶有成癮性的“數字毒品”。極端主義與恐怖主義也可以藉助這一“法外之地”的管理空白期為所欲為。對個人心理層面，元宇宙的沉浸性特質，可能導致部分用戶長期沉浸於元宇宙之中，其認知和行為與現實世界的人們脫節，帶來明顯的代際差異與矛盾衝突。三維、包羅萬象的元宇宙可能讓原有的真實社會的文化、藝術、信息等喪失吸引力。一旦元宇宙導致大量民眾及部分社會完全“脫實入虛”，那麼其帶來的社會衝擊將無法估量。
經濟秩序上，元宇宙可能形成更大範圍、更深層次、更難察覺的數字壟斷。雖然元宇宙具有“去中心化”特點，但是與以往前沿技術和數字生態類似，長期的行業演進極易最終形成“中心化”的巨頭。早入場的頭部公司通過科技研發、資本積累將獲得巨大優勢，這些壟斷性的巨頭屆時將掌握更全方位的信息與數據，並可能利用操縱元宇宙生態中創新者的優勢實現更隱蔽的高度壟斷。元宇宙所產生的新的商業模式和金融創新模式也與現有經濟、金融體系存在巨大差異，蘊含一些可能產生系統性連鎖反應的金融風險。
國際競爭上，元宇宙可能帶來激烈的國際競爭，造成國家間數字生態的分裂。一些國家的技術水平、國內市場、用戶群體、數字生態、產業鍊和創新環境較為適宜元宇宙的發展，而另一些國家可能由於主觀因素或客觀限制發展相對滯後。發展較為滯後的國家尋求接入發展領先國家的元宇宙時將處於不利地位。不同國家間可能因對於元宇宙的看法、立場和監管方式的差別，導致數字經濟發展模式、數字生態和產業鏈出現“分叉”，形成平行競爭的系統。元宇宙時代更有可能發生“數字冷戰”，當今世界的科技全球化可能因此分裂。
這些挑戰使得各國政府需要對元宇宙做好早期監管準備，在產業發展的同時推進相關的監管體系和國際規則。國際社會也應對元宇宙開展探索性、建設性的合作與溝通，引導這一新興領域朝健康有序的方向發展。對於元宇宙所蘊含的風險和隱患需要不斷跟進。
（作者為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