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永利 神州數位資訊服務集團聯席董事長、中國銀行原副總裁
來源|《中國外匯》2025年第1期
重點
比特幣只能是一種新型可交易財富或數位資產，很難成為真正的貨幣，根本無法取代主權貨幣，能否取代黃金作為國家戰略儲備仍存在很大疑問。
伴隨川普贏得美國總統大選，其提出的比特幣新政受到廣泛關注與熱議。毫無疑問，川普比特幣新政對美國和世界都有重大影響。筆者認為，對此需要冷靜下來，理性客觀看待和把握，避免犯下顛覆性錯誤。
美國當選總統川普激進的比特幣新政
在上一個總統任期，川普曾認為加密貨幣不是貨幣，其價值劇烈波動，就是騙局，沒有監管的加密資產可能被用於毒品交易和其他非法活動，是“一場將要發生的巨大災難” ，美國唯一的真正貨幣就是美元。但從2022年開始，他改變了態度，認為加密產業是“100年前的鋼鐵業，現在還處於起步階段”，“比特幣市值可能會超越黃金”，並積極投資加密資產，與加密幣圈的關係不斷增強。
在確定參與2024年總統競選後，川普對比特幣的態度更加積極，聲稱要成為支持創新和比特幣的總統，提出了非常激進的比特幣新政，主要包括：美國要成為世界上無可爭議的比特幣挖礦強國，確保美國成為世界加密貨幣之都和比特幣超級大國；保證比特幣挖礦電力供應，放鬆加密貨幣監管，上任首日就會解僱對加密貨幣持強監管態度的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現任主席；建立比特幣國家戰略儲備，在政府已扣押的比特幣基礎上，還要再購買100萬個以上；擔任總統期間，永遠不會推出數位美元（CBDC），並要加強總統對聯準會的控制力等。
這些主張得到了加密幣圈的熱捧，並為川普總統競選投入了大量捐款。川普新政府提名人選中，許多也是加密貨幣友好甚至狂熱人士。其中，其競選得力支持者，被提名為新設立的“政府效率部”領導人的埃隆·馬斯克（Elon Musk），更是“幣圈教父”，擁有規模很大的加密貨幣。當選副總統萬斯曾透露自己持有價值數十萬美元的比特幣。 2024年12月5日，川普提名加密貨幣支持者保羅·阿特金斯（Paul Atkins）擔任美國SEC接任主席；提名電子支付公司PayPal前營運長戴維·薩克斯（David Sacks）擔任新設立的「白宮AI和加密貨幣事務」負責人（領導總統科技顧問委員會），致力於制定一個法律框架，以便加密貨幣產業能夠獲得其所要求的清晰度，能夠在美國蓬勃發展。
川普的言行推動加密產業掀起新一輪熱潮。 2024年11月6日川普當選總統後，比特幣單價在上日收盤價不足6.94萬美元基礎上出現了大幅拉升。到2024年12月5日單價首次突破10萬美元（當日最高超過10.4萬美元），市值首次突破2兆美元。
川普比特幣新政也在全球產生重大震動。曾被美國重罰的著名加密貨幣交易平台「幣安」創始人趙長鵬（CZ）也發聲表示，比特幣以其稀缺性和去中心化特徵，越來越受到投資者歡迎，與傳統金融資產相比，具有更強的保值能力，世界各國及大型機構建立比特幣戰略儲備都是不可避免的，競爭將會非常激烈。有機構預測，到2025年底，比特幣單價將達到20萬美元。更有觀點認為，到2035年比特幣單價會突破100萬美元；未來2100萬個比特幣對應全世界可交易財富價值，其價格存在極大上漲空間。
當然，川普比特幣新政和上述看法也引發全球範圍內的很大爭議，美國國內也有不少反對的聲音，儘管其在當前狂熱大潮下顯得很微弱。
準確看待比特幣
2008年10月31日，比特幣白皮書《比特幣：一種點對點的電子現金系統》（Bitcoin: A Peer-to-Peer Electronic Cash System）發行。 2009年1月3日比特幣首個區塊（創世區塊）推出，首批50個比特幣正式面世，隨後比特幣一直安全運作至今。
2012年5月22日，有人用10,000個比特幣換了價值25美元的兩張披薩餅，成為比特幣第一次與主權貨幣兌換，兌換比率為1：0.0025。以此為起點，比特幣單價到10萬美元，升值達4千萬倍。這的確讓不少人對比特幣更大升值充滿信仰和期待，儘管在這過程中比特幣價格經常大幅震盪。
那麼，到底該如何看待比特幣呢？這至少需要準確回答以下兩個問題：
問題一：比特幣能成為新型超主權貨幣嗎
貨幣在人類社會有數千年歷史，主要經歷了自然實體貨幣（如中國的貝幣）、規制化金屬鑄幣（金幣、銅幣、銀幣等）、金屬本位製紙幣（金屬本位的代幣）、脫離具體實物的純粹信用貨幣四大發展階段，呈現不斷脫實向虛的發展態勢。其中，黃金作為貨幣或貨幣本位，在世界上歷史最久、範圍最廣，特別是1944年7月布雷頓森林協議的簽署，更是將貨幣在國際貨幣體系層面拉回到金本位制，黃金因此成為全世界首選的貨幣材質或價值儲備物。
但到1971年8月美國停止履行1盎司黃金兌35美元的國際承諾後，黃金就徹底退出了貨幣舞台，回歸其作為可交易財富的本原；貨幣則從具體實物中徹底退出，成為純粹的價值尺度和交換媒介，被稱為「信用貨幣」。這到底是為什麼？
這是因為，貨幣是為交換交易服務的，其本質屬性與核心功能就是價值尺度與交換媒介，為此必須維持貨幣幣值的基本穩定（幣值大起大落，就會使交換交易受到嚴重影響）。而以任何一種或幾種具體實物作為貨幣或貨幣本位，則必然會因為這種實物的地球儲量，特別是其作為貨幣供應量的有限性，難以滿足可交易財富價值增長無限性的要求，而陷入日趨嚴重的“實物貨幣短缺魔咒”，並嚴重束縛交換交易與經濟社會發展，最後只能被淘汰。貨幣則必須從具體實物中脫離出來，使貨幣總量能夠跟隨可交易財富價值總額的變化而變化（「總對總」相互對應），在保持貨幣充分供應基礎上，保持幣值基本穩定，並朝著無形化、數位化、智慧化方向不斷邁進，不斷提高貨幣運作效率、降低運作成本、嚴密風險控制，充分發揮貨幣應有功能。所以，信用貨幣是貨幣發展的必然方向，而不是受到巨大衝擊下被動接受的無奈結果。任何設想重回金屬本位制貨幣體系，或為貨幣重新尋錨的努力，都是違反貨幣本質與發展規律而難以成功的。
對貨幣必須透過表象抓住本質。貝幣、鑄幣、紙幣等，都是貨幣的載體或表現形態，而不是貨幣本身。貨幣的完整描述是：貨幣的本質屬性是價值尺度，核心功能是交換媒介，根本保障是最高信用保護，成為流動性最強的價值通證（可轉讓流通的價值權證）。
不再與任何具體實體錨定後，信用貨幣的投放就需要全新的管道或方式，這就是貨幣投放機構以信貸方式（發放貸款、購買債券、帳戶透支、票據貼現等）借出貨幣。其原則是：以藉款人已經擁有或在約定時間內將會擁有的財富可變現價值作為支撐，由貨幣投放機構評估並與借款人達成協議後據以投放貨幣。這樣，只要藉款人擁有真實的可交易財富，貨幣投放機構就可以按照其可變現價值投放相應的貨幣，從而使貨幣總量能夠與財富價值總額的變化相適應。由此，信用貨幣徹底打破了“實物貨幣短缺魔咒”，能夠充分供應，極大地促進了交換交易和經濟社會發展。可以說，沒有信貸投放，就沒有真正的信用貨幣；沒有信用貨幣，經濟社會發展包括經濟金融全球化就難以達到今天的水平！
為防止貨幣超發，信貸投放貨幣必須依照約定還本付息，而不能無償發放（這屬於財政功能）。也要建立中央銀行製度，中央銀行不再提供社會信貸投放，而只是針對信貸投放機構提供再貸款服務，成為貨幣總量監控與貨幣政策執行的主體。信貸投放機構則成為貨幣投放新的主體，但要得到中央銀行的嚴格監管；信貸投放機構不能只是一家，不允許為自己投放信貸，要透過機構間的資金匯劃形成流動性制約，抑制信貸過度投放。信貸機構無法收回的本息損失，就成為實際的貨幣超發，應及時足額提列損失撥備或直接核銷處理，盡可能消除超額影響。信貸機構出現流動性危機或資不抵債的，同樣應實施破產重整。要健全信貸投放的有效控制機制，從貨幣投放源頭遏止貨幣超發。
信貸投放（包括央行再貸款）可以直接計入借款人在投放機構的存款帳戶，存款可以直接用於對外支付（轉帳支付記帳清算），由此可以大幅減少現金的印製與收付。只有當存款人需要現金時，才需要用存款兌換現金。所以，現金已經不是貨幣投放的基本管道。長遠看，現金注定會像貝幣、鑄幣一樣，徹底退出貨幣舞台。
在國家主權獨立情況下，當今世界最高信用就是國家主權信用，需要國家主權對貨幣及其用於交換的財富實施雙邊保護，才能維持貨幣與財富總對總的對應關係。所以，信用貨幣也就表現為國家主權貨幣或法定貨幣，其信用是國家信用，不再是貨幣投放機構（如中央銀行）自身的信用或負債（只有金屬本位製紙幣才是如此）。要推行貨幣的非國家化（包括重回實體貨幣），或超主權化（包括與多個主權貨幣結構性掛鉤打造超主權貨幣，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特別提款權SDR），都是難以成功的。與單一主權貨幣等值掛鉤的穩定幣，實質上就是其掛鉤貨幣的代幣，是可以存在的，但必須接受貨幣當局的監管，不可能取代其掛鉤貨幣。
比特幣儘管在技術上實現了很大的創新，但在「幣」的層面，則是高度模仿黃金：黃金的地球儲量是一定的，直觀看，越是容易挖掘的，越是會在前期挖出，越往後越難挖，所以新增產量會越來越低。由此，比特幣也設定為總量2100萬個，每10分鐘左右一個區塊，每個區塊賦予的比特幣數量設定為：第一個4年為50個，每隔4年減少一半（目前為3.125個），到2140年將基本減少至零，挖礦宣告結束。這種安排，給人以比特幣將大幅升值的想像空間，有利於吸引人們積極參與挖礦或投資，但其總量和階段性新增量完全由系統設定，比黃金更嚴苛（黃金實際儲量到底有多少其實並不清楚），能夠用於交換交易的數量更加有限，根本無法跟隨可交易財富價值的增長而增長，是不符合貨幣本質要求的。黃金都已退出貨幣舞台，比特幣很難再成為真正的流通貨幣。
比特幣屬於純粹的鏈生數碼資產，其區塊鏈只有挖礦產幣與處理比特幣節點之間轉移和分散式驗證及記帳的功能，高度封閉，安全性強，但難以解決現實世界的任何問題。如果比特幣無法與主權貨幣兌換，都難以實現其遊戲以外的價值，也難以對現實世界產生影響。比特幣區塊鏈需要隨時維持，而且越來越長，可以逐本溯源，也因此難以被攻破或被其他加密貨幣超越，但挖礦產幣和系統運維成本越來越高，效率越來越低，無法滿足現實世界對貨幣總量以及支付效率的需求。這都使得比特幣很難成為真正的貨幣，難以取代主權貨幣。
問題二：比特幣能取代黃金成為戰略儲備嗎
比特幣在「幣」的層面高度模仿黃金，也因此被稱為「數位黃金」。但比特幣是純粹的鏈生數位資產，而非自然實體資產，其價值取決於其應用場景的發展空間和人們的信仰與投入的多寡。比特幣可以分割成億分之一的細小單位，更具支付靈活性，但卻並沒有真實黃金支撐，不屬於嚴格意義的“紙黃金”，一旦失去信任，將灰飛煙滅一文不值，風險隱患遠大於黃金。
比特幣作為數位資產，就像黃金一樣，其挖礦、交易（包括現貨交易、期貨和衍生性商品交易、ETF等）原則上都不是問題，除非國家因高耗能、難以監管等因素明確禁止。但作為一種透過網路面向社會大眾可以7×24全球化交易的產品與交易平台，必須得到更嚴密的國際聯合監管，避免操控與詐欺等非法行為。完全放鬆監管，必將引發嚴重問題，是極不負責任的。
比特幣目前的應用場景，主要是用於首次數幣發行（ICO）、交易以及作為主權貨幣轉移中介用於洗錢、賄賂、敲詐、恐怖輸送等灰色或非法領域。主權貨幣原本存在反洗錢、反恐怖輸送等方面的嚴格監管與國際合作，但現在透過加密貨幣過渡，卻失去了有效監管，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監管漏洞，亟需國際社會高度重視並及時加以堵塞。監管的重點不是加密貨幣，仍應是主權貨幣，且必須加強國際間聯合監管，以防主權貨幣透過加密貨幣交易與轉移進行非法活動。
顯然，比特幣等加密貨幣的監管風險遠大於黃金。
比特幣本質上是一種投機性資產，投資人獲得的報酬主要來自其價格上漲，但其價格的波動非常劇烈，大大超出股票、債券、外匯、黃金等資產的價格波動，投資風險非常高。從事比特幣交易或投資，除交易所等各種服務商外，只有越來越少數的參與者才能真正獲得收益。同時，比特幣與股票、黃金等價格走勢相關性逐漸增強，作為風險對沖的功能也相應減弱。
從上述情況來看，儘管比特幣看似比黃金更具升值潛力，但其風險隱患也更大，能否取代黃金作為國家戰略儲備仍存在很大疑問。
川普比特幣新政很難實現
首先，美國擁有新的比特幣難度高。比特幣總數2,100萬個，已累計挖出超過1,980萬個，剩餘不足120萬個，挖礦耗能越來越高，競爭越來越激烈，而且其挖礦是去中心化的，美國難以保證新的比特幣都能在美國產生，更難以保證其都歸屬於美國政府。同時，比特幣估計有400萬個無法動用的“死亡幣”，並越來越被少數人所控制，再要透過購買增加100萬個並非易事。美國國家帶頭搶購比特幣，勢必大幅推高比特幣價格，但也會大幅推高其價格泡沫和暴跌風險。另外，量子計算技術的發展，也會使比特幣等加密貨幣的安全性面臨重大挑戰。
其次，所謂比特幣國家戰略儲備，無論是政府（財政）的戰略儲備，或是聯準會（央行）作為美元的戰略儲備，都存在風險與不確定性。如果是指政府儲備，那麼政府在已扣押的21萬多個比特幣（其中，屬於被黑客或強盜奪走的部分是否應退還受害者，還存在法律爭議）基礎上，若再購買上百萬個比特幣，將推動比特幣價格大幅上漲。目前美國財政部外匯穩定基金（ESF）規模約2,150億美元，即使全部動用ESF可能都不夠。若由政府額外發債募資，那麼美國聯邦政府業已超過36兆美元的債務規模將更加龐大。要依賴比特幣大幅升值後再出讓來穩定外匯（穩定美元匯率）或償還政府債務，同樣存在不確定性，因為大規模出讓又會壓低其價格。如果是指聯準會的儲備，若聯準會用美元購買上百萬個比特幣，將大規模投放基礎貨幣，完全可能對通膨帶來更大壓力。若聯準會以黃金儲備置換比特幣，可以弱化對基礎貨幣的影響，但可能大幅壓低黃金價格並推高比特幣價格，能否真正獲益也存在很大風險。
同時也要看到，在信用貨幣下，一國貨幣的聲譽，根本上是建立在該國的財富增長和貨幣管理水平的基礎上，而不再主要依賴儲備資產價值的多少。因此，將黃金儲備置換成比特幣儲備，對美元難有實際性利好影響，也很難用於償還政府債務。
再次，川普比特幣新政與其強化美元作為全球關鍵貨幣的立場相矛盾。比特幣是去中心超主權的，即使美國大量增加比特幣儲備，也不會對加強美元國際地位提供幫助。相反，如果極端放鬆比特幣監管，任由透過比特幣實現主權貨幣大量跨國流動，並阻止美元數位化發展，反而可能對美元國際地位產生嚴重衝擊。
美元作為國際中心貨幣的特殊地位，根本上是由美國的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決定，在美國作為全球最強國家的世界格局沒有根本性變化情況下，要顛覆或取代美元頭號國際貨幣的地位很難，除非美國自己犯下顛覆性錯誤，主動削弱美元信用和地位。而美元國際地位一旦被取代，將對美國帶來巨大衝擊。
綜上，比特幣只能是一種新型可交易財富或數位資產，很難成為真正的貨幣，根本無法取代主權貨幣，能否取代黃金作為國家戰略儲備仍有很大疑問。對川普比特幣新政，國際社會理應冷靜客觀對待，不可盲目跟風。
